三、少年心事有谁知——钱穆与荡口篇(1)
童子诵
新亚书院校歌
钱穆
山岩岩,海深深,地博厚,天高明,人之尊,心之灵,广大出胸襟,悠久见生成。
珍重珍重,这是我新亚精神。
十万里上下四方,俯仰锦绣,
五千载今来古往,一片光明。
五万万神明子孙,
东海西海南海北海有圣人。珍重珍重,这是我新亚精神。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乱离中,流浪里,饿我体肤劳我精。
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
千斤担子两肩挑,趁青春,结队向前行。
珍重珍重,这是我新亚精神。
先生说
新亚书院在哪里?对,在香港。钱穆是新亚书院的创始人之一,新亚书院后来与其他几个书院合并,成了香港中文大学,因此也可以说钱穆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创始人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钱穆是一位教育家,而且不是一般的教育家,是一位大教育家。他的教育生涯从教小学开始。他教了很多年小学,然后又教了多年的中学,最后登上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的讲台,成为中国大学里很受欢迎的文科教授之一。他在北大上课的时候,因为校外的人也要来旁听,所以一般都用一个很大的阶梯教室;即使这样,窗户上还都趴着人,有几百人听他讲中国历史。
你们猜钱穆是什么学历?中学还没毕业。他本来在常州府中学堂念书,后来转到南京的一所中学。因为父亲去世,中学还没毕业就辍学了。他十七岁开始成为老师,在荡口镇教了多年小学。他也是在荡口读的小学,荡口跟他一生有重大关系。这里就是孕育了一代学者、教育家或者说中国传统文化传人——钱穆的地方。要是没有钱穆,我们今天就不会来这个荡口小镇。光是有那些小桥流水,我们不会来,因为有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古镇太多,荡口并不是最典型的。我们是专程为钱穆来的。虽然钱穆的家乡在无锡七房桥,不在这里,但他从小在荡口生活,十岁就在荡口的果育小学上学,这里是他的起点。他后来又回到荡口来教小学,并日夜苦读,终成一代大学者。荡口是他一生念念不忘的地方,他在回忆录《师友杂忆》中说起荡口,满含温情。
1949年,钱穆离开内地,去了香港。在香港,他参与创办新亚书院。你们刚才背诵的《新亚书院校歌》是他亲笔写的。他晚年又移居台湾,居住在台湾东吴大学西南角一处小楼中。该小楼叫“素书楼”,朴素的素,读书的书。那里有几棵松树,我曾经两次去素书楼,还在小院的长椅上睡过午觉。
初到荡口
荡口的钱穆旧居和海峡对岸的素书楼之间有一条神秘的线索,在荡口用功的少年钱穆和青年钱穆,与素书楼的老年钱穆,是同一个钱穆。到了老年,钱穆还能用小字做读书笔记,写出研究朱熹的著作《朱子新学案》,不愧是一个做出了大学问的人。近代以来无锡出了许多人物,但论学问、气象,论对中国文化的贡献,论身上的道德勇气,没有几个人可以跟钱穆相比。
有人曾经将钱穆跟鲁迅、胡适放在一起做比较。鲁迅生于1881年,胡适生于1891年,钱穆生于1895年,他们都是民国时的先进知识分子,分别代表三个方向,即鲁迅的社会批判、胡适的自由思想与钱穆的严谨治学,三者在学术界缺一不可。鲁迅曾留学日本,在仙台医科专门学校中途辍学,没有拿到文凭;胡适留学美国,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钱穆则是土生土长的,是中国这块土地上自学成才的一个典型。与钱穆同时代、1893年出生的梁漱溟,与钱穆很像,他于顺天中学堂毕业,登上了北大讲台。在苏州还有一个1894年出生的叶圣陶,他与钱穆也很像;他于苏州草桥中学毕业,从小学老师起步。这几个人在各自的领域都对中国产生了深远影响。叶圣陶的影响主要在文学和教育方面,尤其在语文教育上,有长期的影响。他当初也在水乡古镇——苏州附近的甪直小学教学,并在那里开始发表文学作品。钱穆在荡口小镇一边教学,一边自学,在这里完成了他的第一本书《论语新解》,还写出了令中国学术界刮目相看的其他著作。到1930年,经过十八年的小学、中学教学磨炼,他成了举国闻名的学者。
钱穆参与创办新亚书院是五十五岁以后的事。新亚书院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前身之一。从他执笔的新亚书院校歌中,我们可以看出他身上的气象,以及他对莘莘学子的期望。他在香港参与创办这个学校时,经费紧张,生活十分艰难,但我们在校歌中体会到的却是一种浩然之气。
新亚书院发展成为一所现代大学,新亚精神其实就是钱穆身上的精神,那是从中国传统文化里生长出来的在现代社会仍然有生命力的一种精神。钱穆不是一位老学究,他是一位在中国文化断裂的时代里想要接续中国文化的大人物,而这个荡口小镇,正是成就他一生学问的地方。这个旧居留下了他少年、青年的生命痕迹。我们先来看看他在荡口的故事。他七岁念私塾,十岁进入新式学校,也就是你们现在的年龄。这所荡口镇的新式小学叫果育学校,校名取自《易经》中“君子以果行育德”。刚才你们看墙上的连环画,记住了哪些故事?
童子:有位老师奖励他一本《修学篇》。
童子:有一位老师考他《水浒传》里的一些问题,他回答出来之后,那位老师却不以为然地说:你只看大字,不看小字是不行的。
童子:读《三国演义》的时候,有一位老师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其实是一个错误的说法……
在钱穆旧居讲课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楼上有一幅画,那画中的人是一位曾留学日本的音乐老师,当年中国许多小学里唱的校歌,都是他翻译过来或者亲自创作的,他叫华倩朔。荡口镇很多人姓华,这所小学的创办人叫华子才;刚才讲到奖励一本书给钱穆的国文老师也姓华,叫华山。你们在作曲家王莘故居有没有留意到他的音乐启蒙老师是谁?就是华倩朔。这位音乐老师深受全校师生的敬重,他不仅在荡口教音乐,还在苏州城里一所中学教音乐,每个星期他都要进一次城。每当他回来,他乘坐的小船穿过小镇时,镇上的人都站在两岸围观,“俨如神仙之自天而降”。这句话是谁说的?钱穆说的。那个时代的人对一位老师如此敬重,给了少年钱穆非常深的印象。
华倩朔老师不仅教钱穆音乐,还兼过他的国文老师。有一次,老师让他们写一篇关于“鹬蚌相争”的作文——他们的作文课一般是在周六的下午——要求当堂完成。周一早晨,钱穆刚进校门,就发现他的作文已被贴在教室外墙上,许多同学在围观。他的作文大约四百字,后面有华老师的评语:“此故事本在战国时,苏代以此讽喻东方诸国。惟教科书中未言明出处。今该生即能以战国事作比,可谓妙得题旨。”少年钱穆的作文结尾这样写道:“若鹬不啄蚌,蚌亦不钳鹬。故罪在鹬,而不在蚌。”老师还有一句评语:“结语尤如老吏断狱。”
就因为这篇作文,钱穆跳了一级,华老师也特意奖给他一套上下册的《太平天国野史》。他到晚年还说自己生平爱读史书,从头到尾通读的第一部历史书就是《太平天国野史》。这是不是为他后来成为历史学家埋下了伏笔呢?
跳级后,教他国文的老师是华山。他又因为一篇作文得到欣赏,再跳一级。华山老师也奖励给他一本书——《修学篇》。这本书是日本人写的,由留学日本的蒋百里译为中文,书中列举了英法等国不经学校自修苦学成为学者的数十人,并一一记述他们苦学的情况。中学之后,钱穆没能进入大学,而立志苦学,也是受了这本书的影响。
最早送钱穆书的两位老师,以及翻译《修学篇》的蒋百里,都成了他生命中难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