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三、少年心事有谁知——钱穆与荡口篇(2)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940

钱穆在九岁就熟读《三国演义》,能把《三国演义》里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刚才有人讲还有一位老师对钱穆的影响很大,那就是他同族的钱伯圭先生——果育学校的体操老师。没想到荡口镇影响了他一生的老师不仅有音乐老师、国文老师,还有体操老师。这位体操老师倒不是在体育方面影响了他,他后来也没有在体育方面取得什么成绩。这位体操老师影响他的是什么呢?是一种新的思想、观念,并且确立了他一生研究的方向。

钱伯圭先生听说钱穆读过《三国演义》,有一天拉着他的手,对他说“此等书可勿再读”,接着说,这本书一开首就指出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治一乱,这是中国历史走了错路才会这样。“若如今欧洲英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他那时只是小学生,老师却坦诚地跟他说这样的话,以后读书,他就将这些话牢牢地记在心中。“东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此一问题围困住近一百年来之全中国人”,他一生也被困在此一问题内。他十岁时,钱伯圭先生就耳提面命,揭示此一问题,他说自己如巨雷轰顶,全心震撼,“从此七十四年来,脑中所疑,心中所计,全属此一问题”,他的用心也全在此一问题上。他毕生从事学问,就是由少年时老师的这番话开启的。

这段话的意思倒不是说《三国演义》不能看,而是以怎样的眼光去看。钱穆不仅熟读《三国演义》,而且熟读《水浒传》,但他初读《水浒传》时只读大字,不读小字。后来他从顾子重老师那里知道了看书不仅要看大字,还要看小字。这奠定了他后来做学问的基础。

他在果育学校高年级时,教他国文的是从无锡城里请来的顾子重老师。有一次,顾先生听说他熟读《水浒传》,就想考考他。他心想自己读得很熟,答亦何难,便点了点头。先生随问,他随答。不料顾先生说:“汝读此书,只读正文大字,不曾读小字,然否?”他惊出了一身汗,很好奇先生怎么知道的,但也只有点头。先生说:“不读小字,等如未读,汝归试再读之。”他羞愧而退,开始读《水浒传》中的小字,才知有金圣叹的批注。从此他细读金圣叹批注,明白顾先生所言不虚。他以前没有这样读《水浒传》,这才知道读书不易;之前读得此书滚瓜烂熟,还如未尝读。他说自己一字不敢漏,一遍又一遍,反复读了六七遍,读得烂熟。

他后来举过几个例子,比如《水浒传》第六回:“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十三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金圣叹批:“看此一句,便写得鲁达抢入得猛,宛然万人辟易,林冲亦在半边也。”他说因为金圣叹这一批,才悟得《史记》写鸿门宴:“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照理应是张良至军门,急待告樊哙,但樊哙在军门外更心急,一见张良便抢口先问。正犹如鲁智深抢入庙来,自该找林冲先问一明白,但抢入得猛,反而林冲像是辟易在旁,先开口问了智深。把这两事细细对读,正是相反相映,各是一番绝妙的笔墨。

再如《水浒传》第五十九回:“饮酒之间,忽起一阵狂风,正把晁盖新制的认军旗半腰吹折,众人见了尽皆失色。”金圣叹批道:“大书众人失色,以见宋江不失色也。不然者,何不书宋江等众人五字也。”

钱穆说金圣叹批《水浒传》为他开了一条欣赏古书的门径。

顾子重老师学通新旧,精通历史舆地之学。钱穆说自己中年之后治学喜史地,源头也在这里。

荡口是钱穆一生学问的起点。这些果育学校的老师给予他的鼓励和指点至关重要,令他一生受益,令他念念不忘。后来他做了老师,也成了鼓舞学生的人。

还有一件事,也发生在荡口。钱穆参加了华龙老师开的暑期讲习班。华龙是华倩朔的弟弟,平时在苏州的一个中学教英文。这次华龙老师的课程讲的是中国各体古文,从古老的《尚书》,一直讲到清代的曾国藩,经史子集,无所不包。他选择每个时代的名篇,一个时代不过数人,每人只限一篇,一个假期讲了三十篇左右。那个暑假,钱穆大为受益。他最喜欢魏晋南北朝的那些古文,如鲍照的《芜城赋》、江淹的《别赋》、丘迟的《与陈伯之书》等。他从此诵古文,不分骈散。让他难忘的还有这次选读的朱熹和王阳明的文章。这些对他后来都产生了影响。网上有篇文章——《成就了钱穆的小学》中说:

这种方式就是今天也值得提倡:有了深入的阅读,才可能有深刻的思想,在此基础上,也才可能有所感悟和表达;朗读古文精华,掌握的是文化流贯的脉络,领会的是民族精神,这种精神势必会渗透在学生的血液里,让他们对文化有归依感和归属感;指出各个时代的精华,等于打开了一扇窗口,有志于此的,在今后学习的日子里大可依照类似方法进一步深入研讨。说到底,还是一边培养素养,一边种植一粒文化的种子。而做出这般行为的老师,只等待着学生自行掘进而已。

这也是我让你们背古文名篇的理由。诵读古文,“掌握的是文化流贯的脉络,领会的是民族精神,这种精神势必会渗透在学生的血液里”。你们背诵这些古文,背着背着,它们就会渗透到你们的血液里。小时候背的古文可以化在血液里,长大了就不一定化在你的血液里了。在这些古文中,可以生长出你对文化的全新领悟,令你找到一种文化的皈依感和归属感。因为你这样读着读着,背着背着,那些句子就慢慢进入你的血液里面去了,变成你的一部分,你随时可以拿出来用。钱穆少年时就是这样读书的。

等到钱穆成为老师,他也教学生读古文,教学生写作文。我们看看他是怎样教作文的。他一生都没有写白话文,只写文言文,但他的文言文比较浅显,不难读。我在他的《师友杂忆》中选了一段,我们一起来读:

余告诸生,出口为言,下笔为文。作文只如说话,口中如何说,笔下即如何写,即为作文。只就口中所欲说者如实写出,遇不识字,可随时发问。一日,下午第一课,命诸生作文。出题为《今天的午饭》。诸生缴卷讫,择一佳者,写黑板上。文云,今天午饭,吃红烧猪肉,味道很好,可惜咸了些。告诸生,说话须有曲折,如此文末一语。

又一日,余选林纾《技击余谈》中一故事,由余口述,命诸生记下。今此故事已忘,故以意说之。有五兄弟,大哥披挂上阵,二哥又披挂上阵,三哥亦披挂上阵,四哥还披挂上阵,五弟随之仍然披挂上阵。诸生皆如所言记下。余告诸生,作文固如同说话,但有时说话可如此,作文却宜求简洁。因在黑板上写林纾原文,虽系文言,诸生一见,皆明其义。余曰:如此写,只一语可尽,你们却写了五句,便太啰嗦了。

第一个故事讲他教小学生写作文,他出的题目是《今天的午饭》。午饭都是在学校食堂里吃的,所有人吃的是一样的饭菜,能写出什么不一样的作文来呢?他选出写得好的那篇,其实也很简单:“今天午饭,吃红烧猪肉,味道很好,可惜咸了些。”好就好在“可惜咸了些”这一句,说话要有曲折,也就是要有点味道,“咸了些”就是味道。冯彦臻前面写的那篇《距离》,如果没有最后一句,就像没有了“可惜咸了些”一样,那篇作文就不好了,那最后一句就是味道。好文章不仅开头要开得好,结尾也得好,要有韵味,要意味深长。你们在荡口镇看见了什么?如果叫你们来写荡口,你们会写些什么?哪些东西值得你们写下来?这可比“今天的午饭”内容多得多。“今天的午饭”只有红烧猪肉,你们在荡口看到的东西那么多,你们的笔墨会落在哪里呢?首先是选择,然后是怎样表达。小学生最初学习写作时,钱穆先生告诉他们,“说话须有曲折”,就是不能写成流水账,否则就没有味道。有了“可惜咸了些”这一句,就不是流水账。钱穆是很会教小学生写作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