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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生知己是梅花——梅园篇(1)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721

先生说

我们现在来到了梅园,这是荣德生建的。他是一代实业家,生平喜欢梅花,刚才我们在门口看到了七个字——一生低首拜梅花。荣德生修梅园,种梅花,却不关起门来自家欣赏,而是向社会免费开放。1928年11月,三十三岁的郁达夫来到无锡,住在梅园。他在旅途中写下了《感伤的行旅》,我们先读其中两段:

梅园是无锡的大实业家荣氏的私园,系筑在去太湖不远的一支小山上的别业,我的在公共汽车里想起的那个愿望,他早已大规模地为我实现造好在这里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间小小的茅篷,而他的却是红砖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缓步以当车,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闲走的,而他却因为时间是黄金就非坐汽车来往不可的这些违异。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将起来,有钱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们这些无钱无业的闲人的心理是一样的,我在此地要感谢荣氏的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实现而造成这一个梅园,我更要感谢他既造成之后而能把它开放,并且非但把它开放,而又能在梅园里割出一席地来租给人家,去开设一个接待来游者的公共膳宿之场。因为这一晚我是决定在梅园里的太湖饭店内借宿的。

大约到过无锡的人总该知道,这附近的别墅的位置,除了刚才汽车通过的那支横山上的一个别庄之外,要算这梅园的位置算顶好了。这一条小小的东山,当然也是龙山西下的波脉里的一条,南去太湖,只有小三里不足的路程,而在这梅园的高处,如招鹤坪前,太湖饭店的二楼之上,或再高处那荣氏的别墅楼头,南窗开了,眼下就见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与,时时与独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于园里的瘦梅千树,小榭数间,和曲折的路径,高而不美的假山之类,不过尽了一点点缀的余功,并不足以语园林营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园之胜,在它的位置,在它的与太湖的接而又离,离而又接的妙处,我的不远数十里的奔波,定要上此地来借它一宿的原因,也只想利用利用这一点特点而已。

郁达夫在梅园看到梅花了吗?你们觉得梅园的中心是什么?或者说梅园是以什么为中心的?

现在有两种答案,一种是梅园的中心是梅花,一种是梅园的中心是荣德生。到底梅花是梅园的中心,还是人是梅园的中心,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慢慢地思考。郁达夫1928年来到梅园,你们觉得他在写梅园的时候,他的重点是梅园的梅花还是梅园的人?他几乎没怎么写梅花,“瘦梅千树”只是一笔带过。现在也不是梅花开的时候,十二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正好赶上梅花大开,到处都是梅花,看也看不过来,我觉得那天的梅园特别大;今天的梅园却没那么大,一路上没有梅花,这么一片地方,很快就走完了。花开的时候,这里看一下,那里看一下,到处都是梅花,一个梅花的海,我们身后的建筑香海轩上就挂着两个字——“香海”。梅花开时,是梅园最美的时候。

梅园

郁达夫的朋友成仿吾倒是看到了梅园的梅花,可惜他只是在黄昏时走马观花,匆匆忙忙。他的《太湖游记》中一笔带过:“一堆堆绰约的梅花空在晚风之中把她们的清香徐吐。”

我们还是先来读读盖绍周的《探梅漫记》:

到了梅园,我们便向园中钻入,否,不如说是向梅花中钻入。因为顺着路走去,前后左右都是梅花,是梅花筑成的一条路,是梅花带的路,花是开了一半了,都是单瓣子的白梅。走不多远,仿佛梅花将路堵住了,一抬头有一座亭子,亭子旁围着梅花,亭前一块空坪,夕阳中的太湖,真美极了!亭后又有一带梅林,便是一块绝大的太湖石,镌有“小罗浮”三字……

由亭南下,左边是花房,右边是一栋卖茶的精舍,有照相馆。红梅几大盆,异香扑人。过此再南,两边都是一片梅林,白茫茫一片不知是雪是云是海?中间一座高亭,有池有洞,亭前有一圆场,绕以冬青,杂植梅树,两块高逾数丈的大石矗立其间。再前则为梅园正门了。门内有小学一所。

从钻入梅花中,梅花筑成的路,梅花带的路,仿佛梅花将路堵住了,直到开满了白梅的梅园——不知是雪是云是海。梅花开时的盛况算是被盖绍周写出来了。更有意思的是接下来的月下看梅:

我们从万梅花中发见一个奇迹,一轮亮晶晶圆溜溜的月亮出来了。人在梅花中月光下三重的皎洁,这月光好像要化作千万朵梅花来分梅花的香,这梅花也好像要化作千万轮明月来分月光的色。这人更好像要化作千万朵梅花与千万轮明月来分他的香与色。但我只需要:

二分明月三分色,一瓣梅花半瓣香。

我们在梅林中如几双鹤儿踱来踱去,向月光明处行,向梅花深处寻,不觉绕到太湖饭店后面。这一带的地势如横琴,地势一层一层高,一层有一层不同的建筑,层层皆可望太湖,层层皆有各种的花木。

站在一株最清瘦的梅树下,想涤心净虑,领会这当前的圣洁之景。因念我生碌碌三十余年,饱经人世未有之忧患,既不为名,亦不为利,为何扰扰红尘?只缘人类的一点责任心,放卸不下,以故终日如负重荷,未尝有一刻之安。尘念昏昏,亦未尝有一日之清明。我深愿做一个太平时代的钓叟,但不幸而逢大乱之秋,避世的思想为不可能,归田的幻梦仍归于幻梦。只有抓着一刹那间的一点灵机,像清凉散,非兴奋剂,对于自己的本性本体,或者能借梅的孤高,月光的皎洁,明湖的宽涵,多少启悟一点智慧,也未可知,因此,我幽幽站在这株梅树下凄清的徘徊。

像这样在月光下看梅花的情景,不知道梅园的主人荣德生是否领略过?再来读读徐国桢的《梅花大观》,他在梅园看饱了梅花:

梅园之内,是梅花的疯狂世界。梅树一丛连一丛,梅花一堆接一堆,到处是梅树,到处是梅花。梅花盛放,几乎把梅园涨裂。不愧是一个梅花之国,泱泱乎大国之风也。

梅花之不是家花,正如仙鹤之不是家禽。鹤不能离云,离云就觉得呆。梅不能离山离水离石,离山离水离石之梅,就觉得贫……梅园占据了一座龙山,昔日龙山是龙山,现在龙山是梅园。梅园的好,好在辟山构筑,以梅饰山,以山饰梅,虽是一群家梅,

给家梅保存了一些野态,使梅花稍减去些虎落平阳的悲哀……

他还说了一句:“梅园梅花大阵,好比十万大军,聚屯龙山,气象万千,气势充沛。”他在梅园看到的是梅丘、梅山、梅海,一个梅花之国。

荣德生一生最爱的是梅花,这个“梅花之国”就是荣德生建造的。梅园里有一副对联:“万顷烟波宜水月,一生知己是梅花。”我很喜欢。到底梅花是他的知己,还是他是梅花的知己?我在《大商人》这本书中写荣氏兄弟,其中一节就叫《一生知己是梅花》。我们来读一段:

梅花是他的最爱,1912年,他在离太湖边不远的山坡上买下一处旧时的私家花园,并陆续在周边买地扩建,几年间种下梅花三千株,加上其他花木,到1914年初成规模,他自称“一生低首拜梅花”,亲手题写“梅园”二字。近百年后,梅园初建时他在大门口手植的紫藤仍在,梅花依旧年年盛开。张謇有诗“梅花早说梅园好”,他没有把梅园据为私有,关起门来独自享受,而是免费对外开放,梅园从此成为无锡重要一景。小商小贩在梅园穿梭来去,荣德生不但没有将他们挡在外面,反而为梅园能给他们带来生计而高兴。当年有人甚至称他为“梅园孔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