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生知己是梅花——梅园篇(2)
任何人都可以在梅园进进出出,梅花开时,尤其热闹,很多小贩进来,叫卖各种各样的东西,声音嘈杂。有人曾向荣德生建议把小贩赶走,荣德生没有同意。他认为梅园能给这些人带来生计,他们可以有饭吃,这是一件好事。1928年郁达夫来的时候,梅园已经建成十六年了。郁达夫在梅园里面的太湖饭店住了一晚,他说要感谢荣氏,这样的一个梅园不仅向公众开放,而且里面还有可以借住的地方。他觉得这是一个实现了他空想的地方。他的那篇《感伤的行旅》本来的调子是非常感伤的,但因为写了一位充满积极态度的实业家,就不一样了。郁达夫的文章没有提荣德生名字,只说荣氏,荣氏兄弟共同创业,但这个梅园其实是荣德生的,不是他哥哥荣宗敬的。他哥哥另开辟了一个锦园,锦园小一点,离太湖更近,梅园比锦园更有名。荣德生非常喜欢自然。郁达夫说梅园的位置选得好,“梅园之胜,在它的位置,在它的与太湖的接而又离,离而又接的妙处”。这里有山,有水,而且远离城市的喧嚣,很安静。即使不是梅花开的时候,来这里走走也觉得赏心悦目。我们今天来,虽然没看到梅花,但树上结着梅子,满树都是绿的,我们也可以称它是“绿园”。梅花谢后,叶子长出来,这一大片梅林,是鸟的世界。梅花开时,它是“梅园”。此时,没有梅花,它就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如果梅花开了是一片“香海”,那么现在就是一片“绿海”。
许多人来梅园,都没有碰到梅花开,就像我们今天一样。我们来读钱歌川的《无锡纪行》中关于梅园这一段:
……走不到多远,路被一丛树木挡住了,把路分为两支,在那树丛中却包着一块丈高的青石,上面镌着“梅园”两个大字。过此石碑,路又合而为一,再向上登,地势渐高,路又分为左右二途,再上为一方地,有几个奇形怪状的、像巨人一般的太湖石矗立其中。过此我们再寻小路朝山上爬去,举目四顾,一片梅林,几无杂树。可惜我们来时已在夏初,白的梅花早变成青的梅子了。累累然满枝满树,使人想见花时的盛况。这儿与其说是梅园,真不如说是梅山。我们在遍山遍岭、千树万树的梅林中钻来钻去,有时意外地从丛绿中现出一个亭子来,有时又见小桥流水,假山石洞,若把梅园譬作一个天工的森林,这些地方便是人工的点缀了。后来遇到了一个大楠木厅,题为诵豳堂,有二三起人各各围坐在堂畔的台地上品茗,一树绝大的五爪枫,像翠盖一般地张在他们的上面。我们初初看见这种露天茶室,满以为就是太湖饭店了,谁知还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只好耐着性子跟向导者再进,随即我们在重重密密的树叶中看到了一个宝塔似的建筑物,我们朝那方向走去,快走到高塔的下面,就在路旁看到了一处西式的红砖房子,门前横着一座悬桥,联络着两所二层楼的洋房,这便是太湖饭店了。我们走进饭店,拾级登上了悬桥,一望太湖,万顷波光,全在眼底,湖中近渚远山,重重相衬。我呆呆地眺望着湖光山色,仿佛自身已登上了范蠡的一叶扁舟,而在五湖中荡漾去了。等到他们把我唤回来,转身望了一下悬桥的另
一方面,则见山下的麦田,金黄一片,登时使我联想到去春游平,第一次登景山俯瞰故宫时所得的印象。
钱歌川看到的和我们今天所见几乎一样,“举目四顾,一片梅林,几无杂树”。看到“几无杂树”,你们会想起什么?《桃花源记》中怎么说的?钱歌川活用了“中无杂树”。如果他也说“中无杂树”,那就不够恰当,他改了一个字,变成“几无杂树”,就很好。你们抬头看看,有没有杂树?远远看去,除了梅树还有别的,比如桂花树,钱歌川那个时代一定也有一些杂树。他改动一个字,既突出了梅树,又合乎事实——还有其他的树。准确地使用母语,有时候就是一字之差。钱歌川的“可惜我们来时已在夏初”,这个“可惜”,就像钱穆教小学生写作文“可惜咸了些”一样,“可惜”就是拐一个弯,说话有了曲折。
今天,我们在梅园看到的主要是什么?青的梅子。乐农别墅前的三张石桌也意义不凡,它们其实是荣氏创业之初的石磨的碎片,后来用水泥粘了起来,外面套了铁箍。荣家非常看重这几台石磨,他们最初就是凭这几台石磨起家的,它们是荣家的宝贝。梅花是荣德生的最爱,石磨对荣德生有特殊的意义,是荣氏发家的纪念物。十二年前我到这里来寻找荣家留下的痕迹,关于荣氏兄弟那篇有一节的题目就是《四台石磨》,是从石磨这个角度切入的。
回到钱歌川的文章,他没有赶上梅花开,他是怎么写的?我们把这句读出来:
可惜我们来时已在夏初,白的梅花早变成青的梅子了。累累然满枝满树,使人想见花时的盛况。这儿与其说是梅园,真不如说是梅山。
为什么说它是梅山?有很多梅就叫梅山吗?对,坡地。其实这里本来是龙山,因此叫梅山也是可以的。
接下来他“在遍山遍岭,千树万树的梅林中钻来钻去”,丛绿中竟出现了亭子、小桥流水、假山石洞。然后他们到了“诵豳堂”,“豳风”出自《诗经》,刚才在诵豳堂有人发现墙上有《诗经》中《豳风·七月》那首诗。诵豳堂还有一副很有名的对联,那也是荣德生很喜欢的格言:
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
我们今天看到的梅园与钱歌川看到的是同一个,我们走的路线与他走的路线也接近。他说这里有绝大的五爪枫,等一下你们可以去找一下,看看那翠盖一般的五爪枫如今还在否。
与梅园对话
钟敬文当年来梅园,也不是梅花开时,但他来到梅园的门口,心中还是不期然地充满希望和喜悦,因为慕名已久,想着梅园里应该有大规模的梅树。我们来读钟敬文的《太湖游记》中关于梅园这一段:
……可惜来的太迟了,“万八千株芳不孤”的繁华,已变成了“绿叶成荫子满枝”!然而又何须斤斤然徒兴动其失时之感叹呢?园里的桃梨及其他未识名的花卉,正纷繁地开展着红、白、蓝、紫诸色的花朵,在继续着梅花装点春光的工作啊。我们走上招鹤亭,脑里即刻联想到孤山的放鹤亭。李君说,在西湖放了的鹤,从这里招了回来。我立时感到“幽默”的一笑。在亭上凭栏眺望,可以见到明波晃漾的太湖,和左右兀立的山岭。我至此,紧张烦忧的心,益发豁然开朗了。
没有梅花的梅园照样可以带给人豁然开朗的感受。
我们再来读一读赫森的《笼罩在黄昏的烟幕里的梅园》。他来梅园的时候,有没有梅花在开?读这一段就知道了:
我因此想如果在残冬季节到此,则遍园梅花,开得正盛,景物当益加美丽。只可惜这种天气,还不是开梅花的时候,未免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了。
现在不是梅花开的季节,我们跟郁达夫、钱歌川、赫森会有更多同感。看看不同的时间进入梅园的人,在梅园所见所思有哪些相通的地方。继续往下读:
转了几个弯,我们登上了“招鹤坪”。一亭翼然,在黄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