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十四、不带走一片云彩——徐志摩篇(4)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785

徐志摩和叶公超是好朋友,他们都是新月派的代表。什么是新月派?先有一个社团叫新月社,后来又开过一家书店,叫作新月书店,还办了一本月刊,叫作《新月》;虽然《新月》是由新月书店来印刷发行,但彼此之间都是独立的。新月派有哪些人?有胡适,有徐志摩,有叶公超,有梁实秋,有闻一多,有我们讲桂花的时候遇到的饶孟侃,还有陈梦家、沈从文、储安平……这些人都围绕着新月,或是新月社的成员,或在《新月》上发表文章。新月派有诗人,有文学评论家,有翻译家,有学者,也有小说家,叶公超和梁实秋是新月派最主要的文学评论家。我十六七年前写过一本《叶公超传》,其中就写到了新月派和徐志摩。在我另外的一本书《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中,也有一篇写徐志摩的,《寄一袋西湖边的桃花给徐志摩》,桃花是谁寄的?储安平寄的。对于新月派,我们可以看一下徐志摩自己是怎么说的。他写过一篇《新月的态度》,里面这样写道:

我们舍不得新月这名字,因为它虽则不是一个怎样强有力的象征,但它那纤弱的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

他喜欢的印度诗人泰戈尔有一本诗集叫《新月集》。新月派有什么文学主张呢?我们看他是怎么说的,他们主张“尊严与健康”,不主张革命,反对暴力。他们都能写出很美的文章,除了徐志摩、梁实秋、叶公超、陈梦家、沈从文,还有林徽因、凌叔华这样的才女。那幅小孩在海滩上种花的画,就是凌叔华画的,是她送给徐志摩的。正是那幅画启发了徐志摩,他写了《海滩上种花》;其实那是一篇演讲稿,是他在北师大附中的演讲。

今天我们选了《海滩上种花》,还有《想飞》,《新月》月刊的发刊词《新月的态度》,这些都是徐志摩的散文。他写得好的散文还有《我所知道的康桥》,以及我们在佛罗伦萨读过的那篇《翡冷翠山居闲话》。《我所知道的康桥》我们留到以后去剑桥大学再读。说他的散文比诗好,不只叶公超一个人,另一位新月派的评论家梁实秋也这么说。我们一起来读:

我一向爱志摩的散文。我和叶公超一样,以为志摩的散文在他的诗以上。志摩的可爱处,在他的散文里表现最清楚最活动。

志摩的散文,无论写的是什么题目,永远的保持一个亲热的态度。我实在找不出比“亲热的”更好的形容词。他的散文不是板起面孔来写的——他这人根本就很少有板起面孔的时候。他的散文里充满了同情和幽默。他的散文没有教训的气味,没有演讲的气味,而是像和知心的朋友谈话。无论谁,只要一读志摩的文章,就不知不觉的非站在他的朋友的地位上不可。志摩提起笔来毫不矜持,把心里的话真掏出来说,把他的读者当做顶亲近的人。他不怕得罪读者,他不怕说寒伧话,他不避免土话,他也不避免说大话,他更尽量的讲笑话。总之,他写起文章来,真是痛快淋漓,使得读者开不得口,只有点头只有微笑只有倾服的份儿!他在文章里永远不忘记他的读者,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和你指点和你商量,真跟好朋友谈话一样,读志摩的文章的人,非成为他的朋友不可。他的散文有这样的魔力!……

文章写得亲热,不是一件容易事,这不是能学得到的艺术。必须一个人的内心有充实的生命力,然后笔锋上的情感才能逼人而来……

……志摩的文章无论扯得离题多远,他的文章永远是用心写的。文章是要用心写,要聚精会神的写,才成。……志摩的文章往往是顷刻而就,但是谁知道那些文章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了几久?看他的《自剖》和《巴黎的鳞爪》,选词造词,无懈可击。志摩的散文有自觉的艺术。

梁实秋简直在教你们怎么写作文,“文章是要用心写,要聚精会神的写,才成。”你们的作文一交上来,我就能看出你们有没有聚精会神地写,有没有用心写,这不光是看你们的笔迹,也不光是看你们的字数,字里行间都能看出来。梁实秋说,徐志摩的文章“往往是顷刻而就”。他之所以写得快,靠的是什么?是构思的时间很长。你们一路走来如果都在用心,心思放在构思上,下笔自然就快了。不要看徐志摩下笔顷刻而就,而要问那些文章在他的脑子里盘旋多久了。还有就是写作的时候要用心,要聚精会神,不要一心二用;上课也是一样,上完课你可以放松一下,可以东想西想一下,想飞也可以,想风往哪个方向吹也可以。

现在我们来看储安平是怎么说徐志摩的。他算是徐志摩的学生辈,他的看法和梁实秋、叶公超一样:

在他自己的功绩上,散文的成就比诗要大。他文笔的严谨,在中国至今还没有第二个人。散文原是诗的扩演,他曾对我说,内涵是它的骨骼,辞藻是它的外表;一座最牢的房子,外面没来一些现代美的彩色与轮廓,仍不能算定成它建筑上的艺术。他的文章,各色各种爽口的好水果全有。你读过他的作品,便知道;香艳的如“先生,你见过美艳的肉没有?”哀悱的如“我的彼得”。

我最末一次和他见面是去年一月里。那时我预备去北平。有一天去看他,三个钟头前,他正从北平回来。听见我也上北平去,说:“好极了,咱们的朋友都在向北平流。往北平只要自己有翅膀,上海,上海你得永远像一只蜗牛般的躲在屋子里。”

年轻是他的本分。在《自剖》里,他自己说:“是动,不论是什么性质,就是我的兴趣,我的灵感。是动就会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他的兴趣永远是雪天的白瓣,他的灵感永远是波涛的汹涌。

为了自己文学修养上的稚浅,我想往北平后,常去他处承教承教。有一天张东荪先生告诉我说志摩先生已经到了北平,可第二天,我又为了别的缘故,回到了南边来。去年春天编《今日》,问他要稿子,他来信时还记念到这江南的好妩媚;我在西湖时,曾经装了一袋桃花寄给他过。

我那篇《寄一袋西湖边的桃花给徐志摩》的题目就是从这里来的。他只是这么提一句而已,但是我可以拿这句话做题目,而且作为这篇文章的重心,为什么要这样写?因为我写的是西湖,西湖的人物,从储安平这里借了这句话做题目,就非常有意思,而且也贴切。

我们再回到前面胡适的《追悼志摩》。志摩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诗集《猛虎集》,其中有我们刚才读过的《黄鹂》;胡适说重读这首诗,“好像他在那里描写他自己的死,和我们对他的死的悲哀”。他接着这首诗写下了这样一番话:

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真是一片春光,一团火焰,一腔热情。现在难道都完了?

决不!决不!志摩最爱他自己的一首小诗,题目叫做《偶然》,在他的《卞昆冈》剧本里,在那个可爱的孩子阿明临死时,那个瞎子弹着三弦,唱着这首诗……

在这首诗之后,胡适继续写:

朋友们,志摩是走了,但他投的影子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他放的光亮也会永远留在人间,他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有了他做朋友,也可以安慰自己说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忘不了,和我们在那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这堂课一开始我就说过,跟徐志摩交会时,能不能互放光亮,就看你们了。不是一定要等到你们进入到可以为求美、求善、求真的原则而牺牲的序列,成为诗人、作家、科学家、艺术家,或者其他什么人,你们才可以跟他互放光亮。那是将来。现在你们作为孩子,也可以在跟这个在海滩上种花的孩子交会时,互放光亮。今天是你们作为孩子跟他交会的日子,今天、将来都可以互放出不同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