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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少年嘉兴—海宁行总结篇(7)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本章字数:2512

踏着朱生豪的之江求学路北上,嘉兴南湖、京杭大运河和他的故居一一呈现在我们眼前。寂寞楼阁中寂寞的诗人。窗外是南湖,游人如织的南湖;远处是烟雨楼,可以感慨、可以怀古的烟雨楼。院子里,那个小小木屋中只剩下了孤独,只剩下“你译莎,我做饭”的清冷。柿子树连同曾经的繁华都不见了,草丛中早已不见了那个捉蟋蟀的少年,现在只有桂花的幽香和几株新栽的翠竹。

曾经给“好人”写信的诗人,译出了风雨的颂歌、人性的独白,让哈姆雷特、李尔王、麦克白用中文说话。中国没有莎剧的时代结束了。朱生豪黯然离世,他在之江的理想顺着钱塘江而下,一去不返了。

朱生豪的身影、宋清如的笑容,像回忆中那扇生锈的铁门,再不会打开。几对新燕在南湖上低飞……他匆匆走后,百里嘉兴不再只有百里,他也震动了万里江山。

朱生豪不在了,南湖还在,还是那个他曾一次次眺望过的南湖。朱生豪乘船游览千遍的南湖,还原模原样地卧在城中,迎来送走一批批游人。湖水轻漾着,微风拂过岸边的柳梢,拂过金黄的银杏树半遮半露着的烟雨楼。银杏黄得耀眼,古老的枝头又即将送走一树短暂停留的叶子。它们长了落,落了长,化成了胡适的黄蝴蝶,化成了龚自珍的春泥,也化成了南湖千古的忧伤。

嘉兴小,南湖更小,那“天下笑之”的烟雨楼,甚至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杨万里来了,苏东坡来了,欸乃的水声、越女的清唱、怀古的诗人……如今都不在了,只留下一湖的愁容。

烟波浩渺的嘉兴有千年的时光,无数的变革,桂香阵阵背后的杀气。南湖仿佛凝固了,运河也只是静静地流,伴着岸边的梅香和街巷中的袅袅炊烟。

金九曾藏身此处,韩国到嘉兴万里之遥,也浓缩在梅湾街这方圆几里之中,或者还要小,仅仅在这座小小的江南宅院里。屋后便是运河,柔波掩映着简约的黑与白,一座青石的拱桥,连通了远处的碧绿和金黄。朵朵出岫的白云,沾着水乡的轻韵,冉冉地卷,款款地舒,风动时动,风止时止。脉脉的流水舔着乌篷船,韩国的独立人士,乘着它越飘越远……

还是在这条不窄不宽的小巷,青灰色石板通往的人家诞生了一个个志存高远的儒生:沈曾植、沈钧儒、褚辅成。凭着这些,梅湾街可以同万里之外的香榭丽舍大街、华尔街相媲美。他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梅湾街人提供的答案,无论成败,正确与否,这些有着梅花秉性的嘉兴人物,都曾凌寒独自开。

百年前一次又一次风波,梅湾街人知道《天演论》中那句话:适者生存。沈曾植同帝国一同逝去了,新派的沈钧儒、褚辅成来了。近在海宁,近在江堤一侧的小院中,少年王国维日复一日地看着海宁的潮水,听着潮起潮落声。

王国维的孤独是“独上高楼”的孤独,王国维的憔悴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憔悴。从海宁潮的惊天动地到昆明湖的宁静,王国维是从这里起步的。百余年前,他每天在小屋里听潮声,听鸟声,听蝉声,听风雨声;他眼前的水,不仅是千年来从钱塘江顺流而下的江水,也是世界工业革命后的新潮。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这声音苍老而平静,湖底的水草,悠悠地向他招手;近处是昆明湖,背后是万寿山,零星的游船横在湖上。不再是辛亥前的颐和园,不再是他熟悉的老帝国。今后的中国究竟会怎样?他要决定自己的终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许这是海宁潮捎给他的。

海宁潮向人间捎来了苦难的英雄,也捎来了云彩和花朵,捎来了一个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的徐志摩。他轻轻地来,在海滩上种花,说一句“沙扬娜拉”,又轻轻地去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朵白云、一只黄鹂、一阵风……树林荫翳,鸣声上下,徐志摩在此长眠。他还幻想着种花,还赞美翡冷翠,还思念着杭州的秋雪庵。他的人生是偶然,更是必然,是热诚中的奋不顾身。志摩的诗、志摩的散文流传在乱世之中,有多少人默念着他的名字?那么亲切、热情,充满怀念。

他是否真的已离我们而去?抑或还在呢?时代却确凿地离徐志摩远去了,远离了这颗追求真与美、自由与童真的心。再也看不见星星了,再也看不见萤火虫了,再也看不见海滩上种花的少年了!再见徐志摩,愿你是五色的彩云,投影在我的波心。

从百里海堤到万里大洋,大洋中有大洋彼岸的新思想、新潮流。思想从这里,从这百里海堤出发,涌向万里江山,敲碎世上的一个个黄金梦。潮水声中,我仿佛听到了属于中国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工业革命……

当辛亥革命浪潮涌过去,白话文运动涌过去,五四运动涌过去,大风潮后的海宁暂时平静了,海平面上升起了皎皎明月;清风徐徐,海堤之下,江水静静地在月光中流淌。胡适一行人来了,他们只是来观潮,默默地思考太阳系游戏背后的主宰。胡适、陶行知来的1923年,不仅仅是他们的,也是海宁人的1923年——虽然海宁袁花镇桑林旁传出的婴儿哭声,那一刻还不足以惊动这个世界。

海宁潮又有了“吞天沃日”的雄势,一次次涌来,足以使一代代帝王、一代代武林高手就此消亡。射雕少年,在海宁拉开了第一弓;他瞄准了月亮,也瞄准了太阳。在他之前,后羿也是这般充满雄心壮志;在他之后,郭靖也是这样做的。潮声之中,《明报》、武侠小说如潮涌出,金庸正是那“手把红旗旗不湿”的弄潮儿。

海堤不过区区百里,从喇叭口向外望是万里大洋;向里看,则是万里河山,江流滚滚,日日东去不复返。海宁定要有横贯东西的人物,如蔡元培校长说的那样,他们是“冲毁旧世界的洪水”。

蒋百里,在百里海堤旁成长,后东渡日本,在万里海涛中寻得了兵法韬略,西归救国,在烽火中坚守万里河山。他苦苦寻觅的,绝不是“士官三杰”之名号。他的战略,绝不是刀枪剑戟的拼杀。蒋百里纪念馆外,金黄的桂花零星地嵌在绿色之中,空气中浮动着暗香。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还没有发生的战争,他早就做出了预言。

从杨万里到蒋百里的几百年,嘉兴不是在变小;相反,是一个由百里到万里的过程。从百里嘉兴、百里海堤到万里大洋、万里河山。究竟去哪一边,取决于你是无声地顺流而下,还是“震撼激射”地逆流而上。

百里、万里,其实也不过相差两个零而已,匆匆的变动之中,千载时光已过。“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从平静的南湖到逆流而上的海宁潮,一个个地平线上的身影,那些在母语时空中射雕的少年,都已成为一个个逝去的英雄!如今我们来了,看海宁便有了不同:王国维、蒋百里、徐志摩、朱生豪、金庸……嘉兴、海宁有没有留下我们的痕迹,我不知道;但我庆幸自己曾来过,曾在他们停留过的地方驻足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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