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9. 跨越语言带来的疏离感

书名:三十不设限本章字数:2678

我成了一个泪点很低的脆弱神经质,我的自尊雷达,

无意识地迅速在内心开启了。

我的纽约生活伴随着各种文化冲突和生活琐事,就这样启程了。

从一个热热闹闹的国度,忽然降落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国家,那洪水猛兽般的孤独无助和文化摩擦,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语言的问题首当其冲,各种围绕语言产生的困难萦绕在心头,这让我的办事效率总是不如从前,也让各种尴尬层出不穷。原来围绕我旋转的世界仿佛突然之间缓慢下来了,我的自尊雷达也变得格外敏锐。每一天,要应付的生活琐事堆积如山,我摸着石头过河,心怀畏惧,有时候,我觉得像是陷入了一个令人害怕的混乱梦境。每天早上,我不知道我是醒在《盗梦空间》中梦境的第几层。

原来,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从这个时候开始,一场学习英文的革命,就这样在静默中开始了。

我悲伤地发现,我连点一杯咖啡都困难重重,并不是不会说咖啡这个单词,而是我不懂在美国点咖啡的规则。满脸微笑的女服务员在夏日的纽约清晨问了我一句:“你想来杯什么咖啡?”让我站在充满牛角面包香气的街角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我迟疑了几秒钟,说:“呃……我就要一杯咖啡!”

“呃……”她看着我,迟疑了几秒钟,“好吧,OK !”她说。依然笑靥如花。

当我到达柜台的另一头,拿到的却是一杯奇苦无比的黑咖啡。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不可遏止地涌上了心头。我连一杯我想要的咖啡都点不对,好像这个世界都已经把我遗弃了。如同刚刚到达一个陌生的星球,我从一个成熟的记者变成了一个三岁的学童,我成了一个泪点很低的脆弱神经质,我的自尊雷达无意识地迅速在内心开启了。

我咬着嘴唇尴尬地站在柜台边上思考,又站在柜台边上静静地观察。几分钟之后,我才明白,原来美国人点咖啡的习惯是一口气把所有对于咖啡的要求都容纳在一个句子里。而对于“How do you like your coffee ?”这种问话,很多纽约人的回答是:“一份糖,一份奶!”

为什么用量化的语言去回答?没有什么,只是习俗。糖包是一小袋一小袋的,奶是一小盒一小盒的。因此很多人习惯用量化的概念去回答,而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一点点。

学习英文的旅途,就这样寂寞地开始了。我默默地记下习俗,开始在真实的环境中奋勇求生。

有些语言的进步,是通过生活所迫得来的。如果不会这些词,我就过不了这个坎儿。因此如果有人说,语言的进步是被环境逼出来的,一点也不夸张。厕所堵了,我要房管来疏通一下,总要知道疏通这个词怎么说吧;公寓的顶灯已经垂在房顶摇摇欲坠好几天了,我要说服室友站在凳子上把吊灯摘下来,我总要先知道“吊灯”这个单词怎么说吧;看见杰西在使用一个能卷起来的案板,想问问他是在哪里买的,总要知道cutting board是“案板”的意思吧。每一天,生活里的日常琐碎都和英语单词连接着。一方面,我要战胜日常俗务的小怪兽,另一方面,我要跨越语言带来的疏离感。因此从来到纽约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成了电子词典手机客户端的最忠实用户,在要表达一句话之前,我经常站在那里,滑稽地拿着iPhone查来查去。想好了,我就要去发表一个关于修马桶的伟大演说。

有些语言的进步,是通过尴尬得来的。有一天早上,我走出家门前,把厚厚的被罩放进了洗衣机里漂洗烘干,这大概需要两个小时。为了不让已经洗好烘干的被罩在洗衣机里窝太长时间,我出门时对室友说:“杰西,麻烦你一件事,如果洗衣机停止转动了,请你帮我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沙发上就好。”正在噼里啪啦打电子游戏的杰西看都不看我一眼,满口答应:“好,好,没有问题!”我满意地出门了。

当我疲惫地从课堂走回106街157号我的公寓时,发现已经洗好烘干的被罩竟然还在洗衣机里闷着,纹丝未动。一股不悦立即涌上心头。我敲开杰西的门,口气不是太好:“杰西,你不是答应我,帮我把洗衣机里的东西拿出来的吗?为什么你一天都在家,却没有拿?”

杰西叹了一口气,说:“海涛,我要说明一个事情,你早上走的时候明明说的是帮我,而不为我,如果你说帮我的话,我的理解是,你要我们两个一起动手做这件事。而你如果说的是为我,我才知道你是要我自己一个人‘为’你做这件事。”

我站在门外,满脸惊诧。语言这种细微的差别,只有在真实的环境、真实的案例中才能体会出来。那些介词和这些用法微妙的含义,真是让我毫无办法。我对杰西笑了笑,心里想:“好吧,服了你了。”

有些语言的进步,是通过和朋友的交谈得来的。在慢慢体会到语言的学习将注定是一条终生修行的道路时,我变成了一个小卫星,把每一个和同学相处的时刻,都变成了我吸收语言精华、理解这个世界的机会。我想把苦难变成一次难忘的旅行。

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我和几个美国同学在地铁1号线等车,我们在谈论着刚刚看过的一个很棒的展览,我们系的萨拉和外系的安娜正在互留电话号码,萨拉问,你的姓是什么?安娜回答之后,萨拉的脸上充满了惊喜,“Are you in the tribe ?”对方答:“Yes !”随后,两个人激动得抱在了一起。而站在一边的我,却被这一幕弄糊涂了。tribe在英文里是部落的意思。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我满脸疑惑地提出了问题。安娜满脸放光地告诉我,萨拉发现安娜的姓可能是犹太人的姓,所以问她,“你也是犹太人吗?”这是一种她们之间的特别用法。我站在纽约地铁里,恍然大悟。这种随意的谈话里包含了大量的背景知识。

后来,我和同学交往时,常常一方面体验语言的用法之美,另一方面又醉心于捕捉这里面的信息和文化。我又恢复到学习GRE时那个用力过猛的样子。我经常在同学的对话里迷路,但是我又执着地打断他们的谈话,让他们解释一下刚才他们所说的词句。因此,你常常会在我的iPhone备忘录里看到这样的内容:

今天没懂的话题:

1) Weather Underground ——一个反越战的民运组织;

2)Passover犹太人4月逾越节;

3)Fat Acceptance Movement——为胖人争取权利的运动。

因为每次匆忙地在iPhone里记下不懂的话题,同学经常觉得我喜感无限。

有些语言的进步,是通过闹笑话得来的。在读研期间,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克里斯汀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经常找个咖啡馆一起小坐一下,闲聊几句。有一天,她对我说,她有些不舒服,可能某个地方肿了。我大惊失色,脱口而出说,好吧,也许你需要做个autopsy确诊一下。

她同样大惊失色,“海涛,你说什么?”

我略微沉吟了一下,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该死的错误。autopsy是“尸检”的意思,而我要表达的是活体病理切片检查。我拍了一下脑门,说:“抱歉抱歉,是biopsy,两者的差别大了点……”

克里斯汀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可能是我近来犯的一个最不可饶恕的英文错误了。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把它们搞混了。

我就是这样一天一天经历着语言学习的革命,终于有一天,当我点咖啡的时候,能够愉快地分清全脂奶、脱脂、奶油和全脂奶各半了,我也能听懂课堂上的美国笑话了。一种不可言表的愉悦涌上心头。

经历了这么多苦难,我内心暗暗庆幸:“英语世界啊,遇见你,原来是一场最美丽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