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独者的哀歌(11)
他感觉自己头顶上已经有了一面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天花板,天花板每天都在往下压一点,让他从伸展变得局促,从局促变为弯腰,再从弯腰变为动弹不得。
为什么想赢一个案子就这么难呢?
以前他从不珍惜胜诉后那酣畅淋漓的滋味,老天啊,如今为了尝一口,李法山甚至愿意在自己的光头上文身。
就在这时,花想容也走进了法庭。
“你也是来领判决的?”花想容问。李法山点了点头,然后把手上的判决书递给她。花想容接过判决书也是迅速翻到最后一页,过了一会儿,她和李法山一样,深深叹了口气。
和前男友一起打官司就是晦气。
“你打算怎么办?”花想容终究还是开口问。
李法山冷笑了一声,说:“还能怎么办,跟当事人说咱们一审败诉了呗。”
“我的意思是,你对这个判决本身是怎么想的?”花想容坐到了他旁边。
这个问题稍稍把李法山从沮丧中拉了出来。
是的,这个案子目前只是一审,并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如果他们没有在十五天内提起上诉,判决书才会正式生效,可如果在十五天内提起上诉,把案件拉进二审,那他们就还有赢的可能。
但不可否认的是,一审的判决结果对二审法官的判断肯定会产生影响,二审改判的可能性单从概率来讲,其实没有那么高。
“你认为这个案子法官判得对吗?”花想容见李法山迟迟不出声,便进一步问。
李法山陷入了沉思。
他可以确定的是,二审肯定是会打的。姑且不论自己的想法,以黄松鹤夫妇和周自恒夫妇对案件的态度,在知道结果后他们肯定会上诉,毕竟这事直接关系到他们后半生的希望。
但作为律师,如果上诉,自己还能从哪些角度来想办法呢?
“我先说,这个案子,我不服,我肯定要继续打。”花想容态度坚决,“如果你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我们就合作。”
“哦?”李法山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花想容,“那你打算怎么赢?”
“这不是赢不赢的问题,是该不该的问题。”花想容说,“就跟我们以前打辩论一样,在刚开始拿到辩题的时候,心里都会有一个朴素的想法,然后我们会查资料、找依据、构建逻辑和论点,但到了最后,还是会回到我们一开始那个朴素的想法上。
“而这个案子最朴素的想法就是,法律不能仅仅因为一个苍白的规定,就让失独老人再次丧失人生的希望,如果老人败诉了,那不是老人错了,而是法律错了!”花想容扬起了英气的剑眉。
“不是老人错了,而是法律错了……”李法山喃喃。
突然,他一拍大腿,说了两个字:“有了!”
花想容眼见李法山无端兴奋,莫名其妙地问:“啥有了?”
“我知道二审该怎么打了!”李法山开心地对花想容说,“想容,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谢我什么?”花想容虽然比较惊讶,但李法山这么说,她心里也有一丝开心。
“谢谢你告诉我,怎么用自己的方式赢。”
花想容看着李法山大放异彩的眼睛,虽然还是没摸着头脑,但也被他的情绪带动起来。当年的李法山同现在一样,喜怒形于色,想到一个好点子,整个人就会高兴得蹦起来。
在拿到判决书后的半个月,隋钧不出所料从法院那边得到了原被告双方均上诉的消息。
隋钧微微一笑。他其实是愿意看到李法山上诉的,因为这样他便又多了一个打击他的机会。
宇宙飞船已经被他组装完成,他站在远处静静欣赏了一会儿,又坐到近处好好观察了一下,然后艰难起身,从角落的柜子里取出一个锤子。
他扬起锤子,对着飞船狠狠砸下。
还有什么比将这个自己大学时代的宿敌彻底打垮更有趣的事情呢?
最令一个嗜血的猎人愉悦的,永远不是猎物本身,而是猎物在坠入陷阱后的挣扎与绝望。
可他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他接到了龙城第二医院王院长的电话。
“隋律师,我们之前受精胚胎的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隋钧温和地答道:“王院长,一切顺利,一审我们赢了,对方虽然申请了上诉,但现在法院正在移交材料,还没确定开庭时间,有消息我会随时告诉您的,您不用担心。”
“嗯,好。但今天突然有国家电视台的记者要采访我,问我这个案子的事情,我该怎么回复啊?”王院长言语中难免惴惴。
“哦?国家电视台?”隋钧心中一紧。
如果是龙城电视台,他们随便打发一下也就过去了,可国家电视台就不好说了,人家可不管你地方这些大大小小的关系。如果医院不接受采访,那就少了张摆事实讲道理的嘴,到头来极有可能对己方不利。
“怎么国家电视台突然要来采访?”隋钧连忙问。
“想容,你刚才说得最对的地方,就是这个案子背后,其实有着一个非常朴素的道理。”李法山自信地对花想容说,“那就是,法律不外乎人情。
“这个案子只要是普通人听了,都会对两对老人产生悲悯之心:在本该乐享天伦的时候老来丧子,人生还有比这更悲痛的事情吗?而你、我、隋钧、法院却在一审时过度执着于法律规定和一些玄之又玄的医学伦理,思维局限于专业本身,反而将案件复杂化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不仅要打感情牌,还要把感情牌打到底。”
花想容皱起眉头答道:“律师要做的不就是把当事人的感性诉求法律化吗?打太多感情牌在法庭上没用。”
李法山嘿嘿一笑:“在法庭上没用,可在法庭外呢?”
“你的意思是……”花想容似乎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是的,我们做法律这一行,最容易陷入‘专业障’,那就是看事情先看法律依据,而事情背后的逻辑和缘由,我们往往会忽略。如今不仅我们要破除专业障,法官也要,而叫醒一个睡着的人最好的办法,不是把梦境设置得曲折离奇,而是泼一盆水,抽一耳光,直接通过外力让他醒来。这件案子比任何案件都更需要舆论的倒逼。我们现在要分工合作。首先,我们得迅速做双方当事人的工作,让他们放下成见,携手共同解决问题;其次,你负责做法律研究,将这件事情的理论基础夯实,这样我们在开庭的时候才能给法官充分的审判依据;而我,则联系各大媒体报道此事,不仅让法官,也让大家一起来评评理。”李法山有条不紊。
花想容闻言有些犹疑:“媒体愿意跟进这件事?”
李法山嘿嘿一笑:“以我对媒体的了解和在媒体圈的人脉,这件事新闻价值很高,问题应该不大。”
花想容见他说这话时吊儿郎当的样子,一下子便懂了个七七八八。她冷笑道:“看来这几年李律师涉猎还挺广泛啊,连媒体圈的朋友都有了。”
“怎么,你吃醋了?”李法山似笑非笑地看着花想容。花想容“呸”了一声。
“咳,大家都是为了梦想辛苦打拼的年轻人,彼此欣赏是很正常的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