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独者的哀歌（13）

旁人的悲悯和感同身受，在一定程度上确实能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

但正如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人的热情也大概只有七天，在热度过去后，尘归尘，土归土，该由他们承担的，还是得自己承担。而有的当事人接受不了这种大浪退去后的失落，反而会得到另一种来自“被公众遗忘”的伤害。

没有人永远是主角。

“花律师，我们走！”周自恒昂首阔步，气宇轩昂。花想容紧随其后。

或许公众关注和同情带来的能量能适当冲抵一些丧子之痛吧。她想。

进入法庭，李花二人发现隋钧已经早早到了，正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隋律师好啊。”李法山笑嘻嘻地坐到了隋钧旁边。

“李律师好。”隋钧睁开眼睛微微笑道。

“不知道今天开庭隋律师又准备了什么霹雳手段？”李法山嘲弄地试探道。

“一切按法律办事就是了。”隋钧不再多说。

就在这个时候，书记员走了进来。他坐在电脑面前，边整理文档边提醒大家：“今天合议庭会当庭宣判，大家开庭时长话短说。”

听到这句话，隋钧皱起眉头。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

合议庭一般是不会当庭宣判的，而是会在庭审结束、双方提交代理词后，充分参考双方意见再出具判决书。在此情形下，当庭宣判大概率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判决书其实已经写得差不多了。

隋钧深吸一口气，静静地等待着开庭。

九点半，随着书记员一声“全体起立”，三名审判员身着法袍走进法庭。

法官年约四十，叫伊拉克，是龙城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一庭的庭长，由于本案在全国影响巨大，院长命令他亲自坐镇。二审较一审相对会快些，因为二审已经过了法定举证期，虽然不乏律师提交新证据，但新证据毕竟较少，所以法院调查环节还是节省了不少举证质证的时间。在此情形下，双方主要是对核心争议点进行辩论。

“根据双方上诉状，合议庭将本案核心争议点归纳如下：第一，原被告双方是否有权获得对受精卵的监管权和处置权；第二，受精卵的监管权和处置权该如何分配。原被告双方对本案的核心争议点是否有异议？”伊庭长问道。

隋钧敏锐地听出了争议点中的变化。他说：“有异议。”

“有什么异议？”伊庭长似乎有些不高兴。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第三十四条第三款，当事人增加、变更诉讼请求或者提起反诉的，最晚应当在举证期限届满前提出。原告在一审时的诉讼请求是要求获得受精胚胎的所有权，而非对受精胚胎的监管权和处置权，如今法院审理程序已经到了二审，过了法定变更诉讼请求的期限，因此对本争议焦点的归纳，第三人无法认同。”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法院主动在归纳争议焦点时将原告诉请“对受精卵的所有权”变更为诉请“对受精卵的监管权和处置权”的行为，是在帮助原被告双方。

因为如果诉请对受精卵的所有权，就涉及“受精卵是否为可转让的物”的法律争议，而对此争议的讨论，一审的判决结果对两对老人并非有利。可如果是诉请对受精卵的监管权和处置权就不一样了：一方面，法院规避了对法律争议的讨论，既减轻了法官说理压力，又把原告拉出了被动的战场；另一方面，拿到对受精卵的监管权和处置权，虽与继承受精卵的所有权在字面上不同，但从实质上来讲就是医院将受精卵移交给老人，在权利实现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法院这么做，其实就是在主导案件朝有利于原被告双方的角度进行。

在听到隋钧的异议后，伊庭长问：“你是被告吗？”

“不是，我是第三人。”隋钧微笑着回道。

伊庭长闻言板着脸回道：“那你瞎起什么劲。”

隋钧阴狠地咬了咬牙，没再多说。

在训完隋钧后，伊庭长问坐在他旁边的李法山：“那被告代理人有没有异议？”

其实变更诉讼请求是李法山、花想容和合议庭在前几天沟通后一致得出的结果，所以面对隋钧的当庭被斥，李法山不禁偷笑。听到伊庭长的问询后，他立刻回道：“被告无异议。”

“那就好。”伊庭长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第三十五条之规定，诉讼过程中，当事人主张的法律关系的性质或民事行为的效力与人民法院根据案件事实作出的认定不一致时，人民法院应当告知当事人可以变更诉讼请求。我现在结合案件事实，将案由变更为监管权和处置权纠纷，并告知原告变更诉讼请求。原告是否同意？”

花想容干练地回答道：“同意。”

“好，那我们首先对第一个争议焦点进行讨论。”伊庭长继续推动案件进程，“原告陈述上诉理由。”

庭审前进的车轮无情地从隋钧的脸上呼啸而过。隋钧面不改色，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原告上诉理由如下：第一，原审法院认定受精胚胎并非可继承、可转让的物并无法律依据。我国法律目前并未明确规定受精胚胎不可继承，而《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三条亦明确表明‘其他财产’也可作为继承的标的。在此情形下，根据民法‘法无禁止即可为’的原则，受精胚胎的监管权和处置权应归原告所有。

“第二，龙城第二医院并无处置受精胚胎的权利。根据第三人与周天夫妇所签订的《医疗服务合同》的约定，医院只对周天夫妇手术后剩余的胚胎享有处置权，如今夫妻双亡，他们的权利并未行使，而该份权利的行使，亦不应由第三人窃取。因此，原告作为周天的第一继承人，享有获得受精胚胎监管权和处置权的权利。综上所述，原告郑重请求合议庭支持原告全部的诉讼请求。”

花想容有条不紊地陈述道。她父母原本是省里的干部，耳濡目染之下她本就带着端庄从容的气质，这份气质与庄严的法庭总是相得益彰。

坐在对面的李法山看着花想容从容不迫的样子，突然觉得她很美。

美丽在不同的年纪有不同的含义。可能对二十岁左右的女性来说，美丽就是青春、是漂亮，是相信明天会更好的明艳，而在三十岁的女性身上，美丽就是成熟，是智慧，是岁月带给她的无限风情。

花想容是那种会美一辈子的女人。

伊庭长微微点头，然后问李法山：“被告的上诉理由呢。”

“上诉理由与原告基本一致，只补充一点：被告作为黄碧云的父母，亦依法享有对受精胚胎的监管权和处置权。”李法山言简意赅。

“第三人的意见？”伊庭长又问隋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