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救赎（10）
但说来奇怪，此时李法山心里最担心的，居然不是案子败诉。他反倒担心杨顶天放弃。
即使杨顶天此时放弃，这起案件已经收的10万块不会退，根据委托合同的约定，那个没开庭的案子的律师费也不用退，他不仅可以轻轻松松就把钱赚走，还可以睡个好觉。但他为什么害怕杨顶天放弃呢？
李法山开始意识到，自己真的很想赢。或者说，他不想输。
他想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不是一个没有刘春就不行的垃圾律师。
而如果这个案子到这里就戛然而止，自己就真的输了。
一想到这里，李法山不禁咬牙切齿起来。
“李律师，这个官司刘冰想怎么判就怎么判吧，我认了。”杨顶天垂头丧气地说。
“你就这么认输了？”李法山问。
杨顶天叹了口气：“我本来就不该写这些东西，她不准我写，也没判错。我以后不写就是了，培训公司也不开了。”
李法山闻言站起身，开始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
他看了看杨顶天。
他看过杨顶天的身份证，杨顶天今年已经三十八岁。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容光焕发，斗志昂扬，脸上尚看不出老态，而此时他整个人元气被掏空，精气顿丧。
当一个中年人只剩下躯壳的时候，他的衰老也就浮现出来了。
年轻人被爱情冲昏了头并不可怕，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除了注定会痊愈的伤口，他犯错的成本约等于零。而中年人被爱情冲昏头就很可怕了，因为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大概率就是他拼尽全力在整个人生所能拥有的一切。如果他放弃这一切，那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杨老师，你认为如果你放弃这些刘冰就会喜欢你吗？”李法山问。
杨顶天想了想，却没有回答。
“如果你放弃你目前的事业，那这只是一场属于刘冰的胜利。你将证明她的正确，你将证明自己就是猥琐、龌龊和苟且，你在她眼里，将只是一个无足轻重、自惭形秽的手下败将。她不会因此而喜欢你，她甚至会更看不起你，因为她只需用一个判决、一段声色俱厉的话，就能击溃你，让你举双手投降。”李法山走到他面前，盯着他说。
“说实话，在很大程度上，我和你是一类人。”李法山叹了口气，“我们从小便是最平凡的那类孩子，没人疼，没人爱，甚至连吸引别人的注意都要费尽千辛万苦。也正因如此，我明白事业对你我的重要性。正是因为我们在事业上有所成就，我们才从自己卑微的人生中找到光亮与尊严，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可以不一样。老杨，我们从来便没有资格当情圣，情圣为爱抛弃所有会赢得爱人的芳心与众人的赞叹，而我们抛弃所有，我们就什么也不是。”
杨顶天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他低下头，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闷在办公室里偷偷在电脑面前码字的自己。
当时的自己，甚至不如一个在网吧做网管的杀马特小混混。
“这场官司，无论输赢你都必须打下去，不是为了刘冰，甚至也不是为了你能否继续创作，你打，是为了你活到现在终于捡起来的自尊。”
“李律师，你才不是最平凡的那类孩子。”杨顶天开玩笑道，再抬起头时已泪流满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可是个富二代啊。”
李法山闻言撇了撇嘴，没有辩驳，只是苦笑一声。
他心里想的是，如果真要自己选，相较于自己的童年，其实生在杨顶天那样的家庭也不错。
杨顶天笑着说：“我明白了，刚才是我脑子有点不清楚，犯蠢了。这个官司无论如何我会一直打下去。”
“和她的对话你录音了吗？”李法山问，“我之前说过你和法院的人联系都要录音。”
“录了。”
李法山点了点头。就在这时，他桌子前的电话响起，来电显示是金阳法院。李法山拿起电话，应和了几声，然后对杨顶天说：“刘冰的判决下来了，让我们去领。”
说完这句话，杨顶天笑了，他也笑了。
本案一审的判决结果是法院认定杨顶天构成对奔腾公司著作权的侵犯，好书传媒与前进出版社也构成不正当竞争，并最终判决杨顶天酌定赔偿奔腾公司人民币100万元，前进出版社、好书传媒停止销售《撩妹圣手》，并赔偿奔腾公司人民币50万元。文化传媒作为善意第三人，不用向奔腾公司赔偿损失，但要停止电影的发行，并勒令电影在各大网络平台下架。
总的来说，门泊舟大获全胜。
文化传媒拍摄的《撩妹圣手》电影由于比较忠于原著，所以辣椒评分本就低到谷底，加上根本没多少人看，电影早就在院线下线，因此判决对文化传媒影响并不大。倒是杨顶天，如果这个判决最终成为生效判决，那日后只要他再用杨顶天的笔名创作类似作品，奔腾公司就可以拿着这份判决到法院再行起诉收租，他的创作之路可就真的断了。
领取判决后，李法山迅速向法院提交了上诉状。
正常情况下对于知识产权的案件是可以直接由中院进行审理的，但由于金阳法院恰巧有审理知识产权案件的条件，所以本案一审还是在基层法院审理，而本案二审将移交至龙城中院。
“李律师，这起案件二审上诉能成功吗？”虽说做好了决战到底的准备，但杨顶天还是对一审结果感到忧心。
“我们这起案子，不是一起简单的计算‘一加一是否等于二’的案子，法官的自由裁量权，或者说裁量权背后的价值判断和法律判断非常重要，观念不同，判决结果就会截然不同。”李法山认真地说，“但无论从公允的角度还是从情感的角度，我都坚定地认为一审判决是非常错误的判决，因此只要案子不是刘冰审，我就有办法赢。”
杨顶天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由于判决出在年末，上诉后案件的移交非常缓慢，而在此过程中，杨顶天作为原告的案件也终于开庭了。
“李律师，我们之前那起案子的败诉会对本案产生影响吗？”杨顶天又忍不住问。
“会。”李法山笑了笑，“会让他们变得轻敌。”
在龙城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内，一场门泊舟学生们组织的师门聚会正在热热闹闹地进行。
所谓师门聚会，即历届门泊舟指导过的硕士生、博士生汇聚一堂，和门泊舟共同迎接新年的到来。法学界讲出身，也讲关系，大家都是门老师的学生，毕业后做学者、律师、法官、检察官的都有，有了这层共同的身份，行走江湖攀攀交情，交换资源，前跟后进也方便了很多，因此每次聚会总能来不少人。在这种聚会里，大家嘴上不分尊卑，实则谁坐上座，谁端茶倒水区分得非常清楚：在读硕士生最惨，想找工作也好，求毕业也罢，人在屋檐下，苦活累活自己都得受着；在读博士生稍微好些，如果是硬考上来的，毕竟主要工作自己做，没有那么受制于人，但也和混得不好的毕业生一起屈居末座。如果是托关系，或者是有深厚背景的在职博士生，那他们离门泊舟自然就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