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个伪概念,我们没有行动的自由(1)
自由是人类的核心需要之一。
在心理灵活性训练中,一旦来访者感受到了被倾听、被接纳,与我建立了信任关系后,我就会迅速带他们踏上对心理痛苦真相的探求之旅:观察自己真实的生命状态。
这种观察通常会借助两个核心问题:第一个是“你期待过什么样的生活”;第二个是“你是否拥有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自由”。
我发现,一旦来访者自己搞清楚了这两个问题,其行动很快就会出现根本性改变。所以,在探求心理痛苦真相的第二部分,我们依然从自由谈起。
对大多数人来说,自由是不言而喻的:我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也可以反对自己不想要的生活,所以我是自由的。
但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我们从一个流传千年的故事谈起。
与大多数读书人一样,宋朝的文豪苏东坡也一直在追逐心性的自由。这一天,他觉得自己心有所悟,真的获得了这种自由,于是马上据自己的心得做了一首诗:“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然后,他很得意地派仆人乘船过江,将这首诗送给自己的好友—当时知名的禅师佛印品鉴,期待能得到他的认可。
把诗送走后,苏东坡在家里翘首以盼,等待着仆人能早点儿带回佛印的赞赏。
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佛印在看到这首诗后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提笔在上面批了两个斗大的字:“放屁!”于是,苏东坡满怀的期待和喜悦,瞬间化成了挫折以及强烈的愤怒。他迅速整衣出门,乘船渡江,要亲自上门对佛印兴师问罪。
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苏东坡,佛印只问了一句:“你不是已经领悟了‘八风吹不动’的境界吗?怎么被一个‘屁’字就打过江来了?”
苏东坡这才猛然醒悟:我的自由,原来只是嘴上自由,而非真正的行动自由!
苏东坡之所以是在心性领域有所领悟的“大家”,是因为他的心依然保持着柔软、灵活、敏感等特性。在他人提醒后,哪怕这种提醒会让自己感觉到痛,但他依然能借此清楚地觉察到自己行动上的局限。事实上,虽然自由一直是人类的核心渴望与追求,但几千年来,“八风吹不动”的故事,一直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不断地重演。可惜的是,我们大多数人只会嘲笑苏东坡,却对自己的困境一无所知。
与感受较量,我们没有行动的自由
在第一部分,我们探讨过感受的价值,了解了它是我们认识世界、保护自我,并构建生命鲜活意义的有效工具。在此基础上,我们又探讨了自我构建的过程:负责分析、评判、抉择的“观察者I”和负责每时每刻体验、觉察的“被观察者Me”之间的分裂与成熟。这种分裂,导致感受从一种自然体验的过程变成了一种被评判、被选择、被限制的过程。
这种评判与选择,引发了以思维为特征的“自我”,和以现实为特征的“感受”间持续一生的较量,因此感受开始拥有掌控我们生命的权力。
感受的角色:生活的“保护者”而非“威胁者”
“观察者I”不是凭空诞生的,它依托于经验的结果,其背后蕴藏着千百年来人类文化的传承。其中最重要的传承之一,是身心二元论,即身体和理智是截然分开的,理智可以独立于身体而存在,也可以要求身体服从理智的要求。在二元论中,情绪被斥责为干扰理性决策的杂音,是需要被控制的对象。因此,做“理智人”而非“感受人”,就成为其核心信念之一。
这一核心信念表现在行动中,就是对理智行为的褒奖和对情绪化行为的贬低。比如我们常能在各种场合听到这样来自自我或他人的提醒:
“不要感情用事!”
“我已经长大了,不能那么孩子气,要有理智!”
“我能控制住自己!”
在心理服务中,也有很多来访者的亲人会这样问我:
“女儿每天晚上都会跟我说第二天准备怎么做,但一睁眼,她就把自己说过的话全都忘了:赖在床上不起来,说自己难受,不能出门,不能做事……她什么都懂,为什么就是做不到?难道这不是‘作’或者‘无能’吗?”
“我们一点希望都看不到,现在什么事情都顺着她,就怕她心情不好。她嘴上说没什么不满意的,但一扭头就开始说活着没意思。我们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帮到她?”
这些提醒或困惑都源于一种自动化假设:“我们是理性的人,任何时候都应该可以控制感受,按理智要求来行动。”
但是,心理学研究和对自己生活的观察告诉我:这一假设是不成立的。
著名的脑神经科学家达马西奥博士,讲述了自己一个腹侧额叶损伤患者的经历。
这名患者是开车来医院的,路面被冰雪覆盖,很滑。在路上,他看到前面有一个妇女驾驶的汽车在通过一段冰雪覆盖的路面时打滑,很明显她猛踩了刹车,结果车子径直栽进了路边沟渠中。当他随后开上这段路面时,丝毫没受前面事故的影响,冷静沉稳地开了过去。讲述这段惊险故事时,他的情绪依然是平静而沉稳的。然后,为了确定下次见面时间,达马西奥博士为他提供了两个可选的日期,让他自由选择。结果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这位患者不厌其烦地列举了选或不选某个日期的理由。诸如已经有安排,和其他的安排冲突,可能的天气状况等,基本上所有可能的原因他都列举了一遍,就像他曾经冷静地叙述在冰雪覆盖的路面上开车一样。但与他冷静、长时间的无用的比较行为相伴随的,是他始终无法做出决策。最终,达马西奥博士丧失了耐心,直接帮他做出了决定:你在第二个日期来。结果,患者的反应同样冷静而迅速:结束了分析与比较活动,同意达马西奥博士的决定,然后起身离开。
这个故事中脑损伤患者的行为,我在很多来访者身上都可以观察到:在感知能力受损后,任何微小的决策都会让他们彷徨不定。
所以,综合第一部分谈及的感知对生命的价值,结合观察日常的生活,我们可以确认:感知世界、感知自己和体验情绪的能力,绝不是什么理智的杂音,它们一直在保护而非威胁我们的生活。
感受的机制:身心一体,协作配合
感受是一个生理过程,这很容易理解。
神经生物科学、心理科学以及医学科学的进步,让我们越来越多地了解到诸多感受背后的生理变化过程及其变化原因。
比如当遭遇紧急状况时,我们会体验到心跳加速、血压上升、瞳孔放大、紧张出汗等反应,其背后的机制是去甲肾上腺素的快速释放,其目的则是积蓄力量以便于更好地应对挑战。
当我们从某些活动中体验到快乐,变得兴奋,并且非常强烈地渴望“再来一次”时,其背后的机制是大脑多巴胺的释放,其目的是让美好的体验存留更久或重新体验一次甚至更多次。这就是有名的“刺激—行为—反馈”循环,也是人类追逐短时刺激而非长远价值的核心驱动力来源。幸运的是,不仅短时刺激可以带来多巴胺的释放,大量研究证实,当我们有效控制冲动去追逐生命的长远价值时,这种行为同样可以激活多巴胺,从而带来愉悦、幸福的感受。
当我们身心俱疲时,负责注意、自控以及分析、判断的大脑前额叶活性会下降,而大脑底部附近腹侧被盖区则变得活跃—它关系到欲求、动机、专注和渴望等过程,因此,我们会更容易寻求能得到及时回馈的短时刺激。
所以,在进化作用影响下,我们感受的变化都会具有适应性功能,同时伴随着某些不可控的生理变化。
但与感受的适应性功能相比,不可控的生理过程更容易被人类关注。实际上,确实有很多实证研究证明了感受不可控的一面,比如杏仁核对于情绪的刺激完全是无意识反应,我们的大脑会自动扫描并关注威胁信息,比如愤怒的面孔、悲伤的词汇、沮丧的语调等。但是,随着这一理念被很多困境中的来访者接受,它们开始被过度放大,从而造成了一个普遍的误解:情绪完全是没有理由的生理过程。
这种理解会在控制感受的反应之外带来另一种反应模式:我对自己的感受无能为力,只能被动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