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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释(8)

书名:西南联大诗词课本章字数:2317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李善注:“言有名而无实也。”《诗经》:“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皖彼牵牛,不以服箱。”箕是簸箕,用来扬米去糠。服箱是拉车。负轭是将轭架在牛颈上,也还是拉车。名为箕而不能簸米,名为斗而不能舀酒,名为牛而不能拉车。所以是“有名而无实”。无实的名只是“虚名”。但是诗中只将牵牛的有名无实说出,“南箕”“北有斗”却只引《诗经》的成辞,让读者自己去联想。这种歇后的手法,偶然用在成套的比喻的一部分里,倒也新鲜,见出巧思。这儿的箕、斗、牵牛虽也在所见的历历众星之内,可是这两句不是描写景物而是引用典故来比喻朋友。朋友该相援引,名为朋友而不相援引,朋友也只是“虚名”。“良无盘石固”,良,信也。《声类》:“盘,大石也。”固是“不倾移”,《周易·系词》下“德之固也”注如此;《荀子·儒效》篇也道:“万物莫足以倾之之谓固。”《孔雀东南飞》里兰芝向焦仲卿说:“君当作盘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盘石无转移。”仲卿又向兰芝说:“盘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可见“盘石固”是大石头稳定不移的意思。照以前“同门”“携手”的情形,交情该是盘石般稳固的。可是现在“弃我如遗迹”了,交情究竟没有盘石般稳固呵。那么,朋友的虚名又有什么用处呢!只好算白交往一场罢了。

本诗只开端二语是对偶,“秋蝉”二语偶而不对,其余都是散行句。前书描写景物,也不尽依逻辑的顺序,如促织夹在月星之间,以及“时节忽复易”夹在白露跟秋蝉、玄鸟之间。但诗的描写原不一定依照逻辑的顺序,只要有理由。“时节”句上文已论。“促织”句跟“明月”句对偶着,也就不觉得杂乱。而这二语都是韵句,韵脚也给它们凝整的力量。再说从大处看,由秋夜见闻起首,再写秋天的一般景物,层次原也井然。全诗又多直陈,跟“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有相似处,但结构自不相同。诗中多用感叹句,如“众星何历历!”“时节忽复易!”“玄鸟逝安适!”“虚名复何益!”也和“青青陵上柏”里的“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今日良宴会”里的“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相似。直陈要的是沉着痛快,感叹句能增强这种效果。诗中可也用了不少比喻。六翮、南箕、北斗、牵牛,都是旧喻新用,盘石是新喻,玉衡、遗迹,是旧喻。这些比喻,特别是箕、斗、牵牛那一串儿,加上开端二语牵涉的感慨,足以调剂直陈诸语,免去专一的毛病。本诗前后两节联系处很松泛,上面已述及,松泛得像歌谣里的接字似的。“青青陵上柏”里利用接字增强了组织,本诗“六翮”接“玄鸟”,前后是长长的两节,这个效果便见不出。不过,箕、斗、牵牛既照顾了前节的“众星何历历”,而从传统的悲秋到失志无成之感到怨朋友不相援引,逐层递进,内在的组织原也一贯。所以诗中虽有些近乎散文的地方,但就全体而论,却还是紧凑的。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吴淇说这是“怨婚迟之作”,是不错的。方廷珪说:“与君为新婚”“只是媒妁成言之始,非嫁时”,也是不错的。这里“为新婚”只是订了婚的意思。订了婚却老不成婚,道路是悠悠的,岁月也是悠悠的,怎不“思君令人老”呢?一面说“与君”“思君”“君亮”,一面说“贱妾”,显然是怨女在向未婚夫说话。但既然“为新婚”,照古代的交通情形看,即使不同乡里,也该相去不远才是,怎么会“千里远”“隔山陂”呢?也许那男子随宦而来,订婚在幼年,以后又跟着家里人到了远处或回了故乡。也许他自己为了种种缘故,做了天涯游子。诗里没有提,我们只能按情理这样揣想罢了。无论如何,那女子老等不着成婚的信儿是真的。照诗里的口气,那男子虽远隔千里,却没有失踪;至少他的所在那女子还是知道的。说“轩车来何迟”,说“君亮执高节”,明明有个人在那里。轩车是有阑干的车子,据杜预《左传注》,是大夫乘坐的。也许男家是做官的,也许这只是个套语,如后世歌谣里的“牙床”之类。这轩车指的是男子来亲迎的车子。彼此相去千里,隔着一重重山陂,那女子似乎又无父母,自然只有等着亲迎一条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彼此到了婚嫁的年纪,那男子却总不来亲迎,怎不令人忧愁相思要变老了呢!“思君令人老”是个套句,但在这里并不缺少力量。

何故“轩车来何迟”呢?诗里也不提及。可能的原因似乎只有两个:一是那男子穷,道路隔得这么远,迎亲没有这笔钱;二是他弃了那女子,道路隔得这么远,岁月隔得这么久,他懒得去践那婚约——甚至于已经就近另娶,也没有准儿。照诗里的口气,似乎不是因为穷,诗里的话,那么缠绵固结,若轩车不来是因为穷,该有些体贴的句子。可是没有。诗里只说了“君亮执高节”一句话,更不去猜想轩车来迟的因由;好像那女子已经知道,用不着猜想似的。亮,信也。你一定“守节情不移”,不至于变心负约的。果能如此,我又为何自伤呢?上文道:“伤彼蕙兰花,……”“贱妾亦何为?”就是何为“伤彼”,而“伤彼”也就是自伤。张玉谷说这两句“代揣彼心,自安己分”,可谓确切。不过“代揣彼心”,未必是彼真心;那女子口里尽管说“君亮执高节”,心里却在唯恐他不“执高节”。这是一句原谅他,代他回护,也安慰自己的话。他老不来,老不给成婚的信儿,多一半是变了心,负了约,弃了她;可是她不能相信这个。她想他、盼他,希望他“执高节”;唯恐他不如此,是真的,但愿他还如此,也是真的。轩车不来,却只说“来何迟”!相隔千里,不能成婚,却还说“千里远结婚”——尽管千里,彼此结为婚姻,总该是固结不解的。这些都出于同样的一番苦心、一番希望。这是“怨而不怒”,也是“温柔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