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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释(9)

书名:西南联大诗词课本章字数:2933

婚姻贵在及时,她能说的、敢说的,只是这个意思。“菟丝生有时”“过时而不采”都从“时”字着眼。既然“与君为新婚”,既然结为婚姻,名分已定,情好也会油然而生。也许彼此还没有见过面,但自己总是他的人,盼望及时成婚,正是常情所同然。他的为人,她不能详细知道;她只能说她自己的。她对他的情好是怎样的缠绵固结呵。她盼望他来及时成婚,又怎样的热切呵。全诗用了三个比喻,只是回环复沓地暗示着这两层意思。“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菟丝附女萝”都暗示她那缠绵固结的情好。“冉冉”是柔弱下垂的样子,“山阿”是山弯里。泰山,王念孙《读书杂志》说是“大山”之讹,可信;大山犹如高山。李善注:“竹结根于山阿,喻妇人托身于君子也。”“孤生”似乎暗示已经失去父母,因此更需有所依托——也幸而有了依托。弱女依托于你,好比孤生竹结根于大山之阿——她觉得稳固不移。女萝就是松萝。陆玑《毛诗草木疏》:“今松萝蔓松而生,而枝正青。菟丝草蔓联草上,黄赤如金,与松萝殊异。”“菟丝附女萝”,只暗示缠结的意思。李白诗:“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华。”以为女萝是指男子,菟丝是女子自指。就本诗本句和下文“菟丝生有时”句看,李白是对的。这里两个比喻中间插入“与君为新婚”一句,前后照应,有一箭双雕之妙。还有,《楚辞·山鬼》道,“若有人兮山之阿”“思公子兮徒离忧”。本诗“结根大山阿”更暗示着下文“思君令人老”那层意思。

“菟丝生有时”,为什么单提菟丝,不说女萝呢?菟丝有花,女萝没有;花及时而开,夫妇该及时而会。“夫妇会有宜”,宜,得其所也;得其所也便是得其时。这里菟丝虽然就是上句的菟丝——蝉联而下,也是接字的一格——可是不取它的“附女萝”为喻,而取它的“生有时”为喻,意旨便各别了。这两语是本诗里仅有的偶句;本诗比喻多,得用散行的组织才便于将这些彼此不相干的比喻贯串起来,所以偶句少。下文蕙兰花是女子自比,有花的菟丝也是女子自比。女子究竟以色为重,将花作比,古今中外,心同理同。夫妇该及时而会,可是千里隔山陂,“轩车来何迟”呢!于是乎自伤了。“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数花而香不足者,蕙。”见《尔雅翼》。总而言之是香草。花而不实者谓之英,见《尔雅》。花而不实,只以色为重,所以说“含英扬光辉”。《五臣注》:“此妇人喻己盛颜之时。”花“过时而不采”,将跟着秋草一块儿蔫了、枯了;女子过时而不婚,会真个变老了。《离骚》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夫妇会有宜”,妇贵及时,夫也贵及时之妇。现在轩车迟来,眼见就会失时,怎能不自伤呢?可是——念头突然一转,她虽然不知道他别的,她准知道他会守节不移;他会来的,迟点儿、早点儿,总会来的。那么,还是等着罢,自伤为了什么呢?其实这不过是无可奈何的自慰——不,自骗——罢了。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

《十九首》里本诗和“涉江采芙蓉”一首各只八句,最短。而这一首直直落落的,又似乎最浅。可是陆时雍说得好:“《十九首》深衷浅貌,短语长情。”这首诗才恰恰当得起那两句评语。试读陆机的拟作:“欢友兰时往,苕苕匿音徽。虞渊引绝景,四节逝若飞。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归。踯躅遵林渚,惠风入我怀;感物恋所欢,采此欲贻谁!”这首诗恰可以作本篇的注脚。陆机写出了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先说所欢在兰花开时远离;次说四节飞逝,又过了一年;次说兰花又开了,所欢不回来;次说踯躅在兰花开处,感怀节物,思念所欢,采了花却不能赠给那远人。这里将兰花换成那“奇树”的花,也就是本篇的故事。可是本篇却只写出采花那一段儿,而将整个故事暗示在“所思”“路远莫致之”“别经时”等语句里。这便比较拟作经济。再说拟作将故事写成定型,自然不如让它在暗示里生长着的引人入胜。原作比拟作“语短”,可是比它“情长”。

诗里一面却详叙采花这一段儿。从“庭中有奇树”而“绿叶”,而“发华滋”,而“攀条”,而“折其荣”;总而言之,从树到花,应有尽有,另来了一整套儿。这一套却并非闲笔。蔡质《汉官典职》:“宫中种嘉木奇树。”奇树不是平常的树,它的花便更可贵些。

这里浑言“奇树”,比拟作里切指兰草的反觉新鲜些。华同花,滋是繁盛,荣就是华,避免重复,换了一字。朱筠说本诗“因人而感到物,由物而说到人”。又说“因意中有人,然后感到树;……‘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因物而思绪百端矣”。可谓搔着痒处。诗中主人也是个思妇,“所思”是她的“欢友”。她和那欢友别离以来,那庭中的奇树也许是第一回开花,也许开了不止一回花,现在是又到了开花的时候。这奇树既生在庭中,她自然朝夕看见;她看见叶子渐渐绿起来,花渐渐繁起来。这奇树若不在庭中,她偶然看见它开花,也许会顿吃一惊:日子过得快呵,一别这么久了!可是这奇树老在庭中,她天天瞧着它变样儿,天天觉得过得快,那人是一天比一天远了!这日日的煎熬、渐渐的消磨,比那顿吃一惊更伤人。诗里历叙奇树的生长,便为了暗示这种心境;不提苦处而苦处就藏在那似乎不相干的奇树的花叶枝条里。这是所谓“浅貌深衷”。

孙鑛说这首诗与“涉江采芙蓉”同格,邵长蘅也说意同。这里“同格”“意同”只是一个意思。两首诗结构各别,意旨确是大同。陆机拟作的末语跟“涉江采芙蓉”第三语只差一“此”字,差不多是直抄,便可见出。但是“涉江采芙蓉”有行者望乡一层,本诗专叙居者采芳欲赠,轻重自然不一样。孙鑛又说“盈怀袖”一句意新。本诗只从采芳着眼,便酝酿出这新意。采芳本为了祓除邪恶,见《太平御览》引《韩诗章句》。祓除邪恶,凭着花的香气。“馨香盈怀袖”见得奇树的花香气特盛,比平常的香花更为可贵,更宜于赠人。一面却因“路远莫致之”——致,送达也——久久地、痴痴地执花在手,任它香盈怀袖而无可奈何。《左传》声伯《梦歌》:“归乎,归乎!琼魂盈吾怀乎!”《诗·卫风》:“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本诗引用“盈怀”“远莫致之”两个成辞,也许还联想到各原辞的上语:“馨香”句可能暗示着“归乎,归乎”的愿望,“路远”句更是暗示着“岂不尔思”的情味。断章取义,古所常有,与原义是各不相干的。诗到这里来了一个转语:“此物何足贡?”贡,献也,或作“贵”。奇树的花虽比平常的花更可贵,更宜于赠人,可是为人而采花,采了花而“路远莫致之”,又有什么用处!那么,可贵的也就不足贵了。泛称“此物”,正是不足贵的口气。“此物何足贵”,将攀条折荣,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一笔抹杀,是直直落落的失望。“此物何足贡”,便不同一些。此物虽可珍贵,但究竟是区区微物,何足献给你呢?没人送去就没人送去算了。也是失望,口气较婉转。总之,都是物轻人重的意思,朱筠说“非因物而始思其人”,一语破的。意中有人,眼看庭中奇树叶绿花繁,是一番无可奈何;幸而攀条折荣,可以自遣,可遗所思,而路远莫致,又是一番无可奈何。于是乎“但感别经时”。“别经时”从上六句见出,“别经时”原是一直感着的,盼望采花打个岔儿,却反添上一层失望。采花算什么呢?单只感着别经时,老只感着别经时,无可奈何的更无可奈何了。“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呵!孙鑛说“盈怀袖”一句下应以“别经时”,“视彼较快,然冲味微减”。本诗原偏向明快,“涉江采芙蓉”却偏向深曲,各具一格,论定优劣是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