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掉的繁华

尽管李从嘉在诗词中拼尽全力地表达自己对自由的渴望，然而一双无形的巨手却推着他向帝王的位子越走越近。

自从李景遂被毒死，李弘冀开始陷入深深的恐惧。据说，李景遂死时的样子非常恐怖，尸体还未曾入殓，便已经溃烂不堪。尤其是当李弘冀得知毒死李景遂的元凶袁从范被抓捕归案，便更知道自己幕后元凶的身份已无从遮掩，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子之位，也无法成为他的保护伞。

从那时起，李弘冀便夜夜饱受噩梦困扰。他不止一次梦见李景遂出现在他面前，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流着发黑的血，面无表情地向他缓缓招手。李弘冀吓得魂飞魄散，闭上眼睛转身狂奔，可只要一睁开眼，李景遂又会出现在他面前，瞪着一双流血的眼，向他索命。

这恐怖的梦境如此真实，每次李弘冀大吼着从噩梦中惊醒，都觉得李景遂的鬼魂就在自己身边。李弘冀的寝衣被吓出的冷汗浸透，宫人们闻声过来查看，都只见李弘冀吓得语无伦次，瑟瑟发抖。

为了驱散李景遂的“鬼魂”，李弘冀想了无数办法，甚至还找来法师驱魔，然而到了晚上，李景遂还是以那样恐怖的面貌出现在李弘冀梦中。藏在心里的魔，是根本不可能被驱散的。

到后来，即便是在白天，李弘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浑身是血的李景遂出现。李弘冀吓得几乎无法呼吸，渐渐地，他开始疾病缠身，消瘦下去。

这样的噩梦折磨了李弘冀一年多。那一日，李弘冀又像往常那样从噩梦中惊醒，宫中的侍从们早已习惯了李弘冀这个样子。可是这一次，李弘冀的惊恐不似寻常，他突然大喊着从寝房内跑了出来，双手抱头哭喊着“不要杀我”。侍从们好不容易才将他控制住，却惊讶地发现，李弘冀的瞳孔竟然渐渐散大了。没过多久，李弘冀便因为惊吓过度一命呜呼。

为了皇权，李弘冀残忍地毒死敦厚的叔叔，自己则因过重的心理压力而无法解脱，惊恐而死，或许所谓的因果报应，便是如此吧。

得知李弘冀的死讯，李从嘉心中百味杂陈。他甚至有些同情自己的哥哥。李弘冀对权力那样执着，却从未从权力中获得一丝的快乐，就连死去的方式，都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此可悲。

但即便李弘冀死了，李从嘉也从未想过皇位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李从嘉并不需要权力，只要有诗词、美人、歌舞，他就已经无比满足。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李煜《浣溪沙》

这首词便是李从嘉在宫中奢华享乐的真实写照。红日已升至最高处，透过帘幕照进宫殿，一场彻夜宴饮仍未结束。训练有素的宫女们踏着轻盈的莲步走入殿内，挨个儿将金炉里快要燃尽的檀香重新添上，那些铺在地上的红色锦缎被宫女们的脚步弄得有些皱了。

李从嘉从来都是一个富贵闲人，最喜欢在享乐生活方面花费心思，就连史书都有所记载。《五国故事》中说李煜：“尝于宫中以销金红罗幂其壁，以白银钉瑇瑁而押之。又以绿钿刷隔眼，糊以红罗，种梅花于其外。又以花间设彩画小木亭子，才容二座。煜与爱姬周氏对酌于其中，如是数处。”

足以见得，李从嘉的生活是奢华至极的，他从不吝惜在享乐方面的花销。别人眼中的放浪不拘，在他看来却再平常不过。

宫女添香过后，宴饮仍未停歇。宫中的舞女开始翩翩起舞，随着舞步的旋转，舞女头上的金钗从发髻上滑落，李从嘉却依然看得津津有味。陪伴在身侧的佳人已经不胜酒力了，她手中拈着一朵花，正在轻轻嗅着花蕊的芳香，试图以此来解酒。

此处的歌舞乐声是喧闹的，就连相隔遥远的别处宫殿都能隐隐听到从这里传出的箫鼓奏鸣之声。李从嘉从不避讳谈及自己这种追求奢华、享乐安逸的生活，词中对场景细腻的描写，语言的华丽，更加表明他深深地为这样的生活所陶醉。

醉心于风花雪月，再一次让李从嘉陷入危险境地。李弘冀病逝之前，李璟就因为李景遂被毒杀的事情废掉了李弘冀的太子之位，整整一年都没有再考虑立储的事情。可是李弘冀死后，李璟不得不开始思考将南唐江山托付到谁的手中。

如今，李璟只剩两个儿子，分别是六子李从嘉和七子李从善。其实，李璟一直很欣赏李从嘉的文学造诣，尤其喜爱他不争不抢的个性。当初李弘冀为了争夺太子之位，与朝中官员结党，这是皇帝最忌讳的事情。李从嘉却从不参与政治争斗，整日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因此李璟认定，李从嘉如果登上皇位，一定会广施仁政，惠泽天下。

然而立储毕竟是大事，即便是皇帝也不能独裁，一定要朝中官员共同认可才行。在宫中当官久了，大部分官员都懂得揣摩皇帝的心思，并且李从嘉也的确是个仁善之人，朝臣们大多认可将他立为太子。

不过，唯独一人，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这个人就是钟谟。他说：“从嘉德轻志懦，又酷信释氏，非人主才。”所谓“释氏”，便是佛教。钟谟所说的没错，李从嘉的确笃信佛教，不止一次在诗词中表明自己希望跳出红尘。这样一个无心政治的人，怎么可能治理好一个国家！

病身坚固道情深，宴坐清香思自任。

月照静居唯捣药，门扃幽院只来禽。

庸医懒听词何取，小婢将行力未禁。

赖问空门知气味，不然烦恼万涂侵。

——李煜《病中书事》

从这首诗中，的确可以看到李从嘉对佛教极乐世界的向往。他虽然喜欢雍容华贵的生活，却也同样向往佛教世界的远离尘嚣。

又或许，李从嘉是因为李弘冀对自己的猜忌，才刻意借用诗词逃避皇权争斗的。可在钟谟看来，李从嘉虽才情横溢，却难担大任。

为人耿直的钟谟对李璟直言不讳：“从善果敢凝重，宜为嗣。”在钟谟看来，李从善的才华丝毫不逊色于李从嘉，也曾写过“尊前留客久，月下欲归迟”这样精彩的诗句。并且，李从善的个性比李从嘉更加果敢，若是一个国家想要维持兴盛，必须是这样的人才能胜任皇帝的重任。

或许，李璟也曾在李从嘉与李从善之间反复比较衡量过，也知道李从善的确有许多过人之处。然而，人的抉择终究逃不过“喜好”二字，不知为何，身为父亲的李璟，更加偏爱李从嘉这个儿子。

这一场立储人选的讨论，更像是走一个过场，最终，李璟还是封李从嘉为吴王、尚书令、知政事，并正式入主东宫。与此同时，钟谟被李璟找了个借口贬为国子司业，流放饶州。

这一举动，体现了李璟身为一个父亲的苦心。他知道，一个不看好李从嘉的臣子，一定不会对李从嘉发自内心地臣服。为了给李从嘉未来走上皇位铺平道路，他不得不提前将这个不和谐的因素铲除。

此时的李从嘉，虽没有正式被册封为太子，但入主东宫，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地位发生了变化。李从嘉并不能适应这种身份的改变，他甚至有些茫然无措。不知为何，他虽没有见过李景遂死时的样子，但总是担心这样的死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只可惜，生于皇家，对于皇权，李从嘉从来就没有拒绝的权利。他只能被这黄金打造的枷锁深深套牢，这注定是他此生无法摆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