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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长人奈何

书名:诗词里的中国:李煜词传本章字数:2913

当黑夜隐去万物的色彩,李从嘉才发觉白日的喧嚣繁华终究无法装点所有的梦境。万语千言凝噎,几多愁绪在心底流淌出心碎的悲音。

李从嘉的诗词再美,也无法改变南唐的颓势。彼时李景已经率领群臣抵达洪州,那是一个毫无都城气质的地方,狭小的城市几乎容纳不下突然拥入的大队人马,就连基本的生活设施都无比简陋,根本无法很好地安置复杂的朝廷机构。

在离开金陵之前,朝臣们或许对即将面对的窘迫处境有了些心理准备。可乍然看到这里与金陵天差地别的场景,他们还是不禁满腹怨言。

身为国主的李景在这样的处境中日夜忧烦,尤其到了夜晚,一想到父亲一手创立的基业几乎断送在自己手上,深深的负罪感便折磨得他辗转难眠。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在困境中锻造自己,积蓄逆袭之力;另一种是在困境中一蹶不振,彻底沉沦。李景显然属于后者,他将自己所有的愁绪与懊悔都寄托在诗词中,却将朝政搁置一旁,不闻不问。

金陵,成了李景此生都回不去的梦。建隆二年六月,南唐迁都洪州的第四个月,年仅四十六岁的李景带着满腔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告别之前,李景亲手写下遗诏:留葬西山,累土数尺为坟。

或许李景终于明白,生前的繁华在死后都将成空,再奢华的葬礼也唤不醒一个永远沉睡的人。然而,李从嘉执意不肯将父亲薄葬,这是生性孝顺的他第一次做出违背父亲意愿的事情。

将父亲厚葬之后,李从嘉在金陵正式即位。他从不想做君王,却还是拗不过命运。既然命运不可更改,那就试着去接受吧。他将名字改为“煜”,意味着光明照耀,希望这个名字能为正处于颓势的南唐带来一丝光明与希望。

建隆二年七月二十九日,李煜的登基大典在金陵举行。按照惯例,新皇登基仪式上要在皇宫前竖起一根七丈长的朱红色长杆,在长杆的顶端放置一只木制金鸡,这是皇权的象征。

然而,赵匡胤得知李煜按照皇帝登基的礼数举办登基仪式后,勃然大怒。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南唐之主早已被废去了帝号,李煜即便登基也只能称为“国主”,用皇帝的礼数登基,就等同于僭越。

为了展示皇帝的威严,赵匡胤召来了南唐驻汴梁进奏使眭昭符,怒不可遏地质问他,为什么李煜竟敢用皇帝即位的礼节。眭昭符素来处事机敏,足智多谋,但看到赵匡胤如此愤怒的样子,还是惊骇到了。

好在眭昭符迅速恢复了镇定,为了保证南唐不受侵犯,他只得放低姿态:“恳请陛下息怒。我江南国只是中原的小小属国,怎敢动用金鸡之礼呢?我国主登基,算不得‘金鸡消息’,充其量也就是‘怪鸟消息’罢了。”

眭昭符机敏地替南唐化解掉了危局,他的一番话让赵匡胤转怒为喜。而当李煜得知这一消息,他却是一阵后怕。他向来与人为善,没想到自己的登基仪式竟然险些让南唐陷入危局当中。

想要复兴南唐,必先保住南唐,于是,李煜也只能放低姿态。他亲笔写下一篇《即位上宋太祖表》,字字诚恳,强调自己本无心皇权,只愿隐居山林,只因父兄早亡,自己才无奈被推上了这个位子。他向赵匡胤承诺,自己只想做一个好国主,只求百姓太平安稳,南唐将一直忠于宋朝,恳请宋朝不要向南唐发兵。

表文写好之后,李煜立刻派中书侍郎冯延鲁携带金器两千两、银器两万两、纱罗绢丝三万匹,前去宋朝进贡。

从此之后,李煜对宋朝越发表现出臣服的姿态。除了每年定时朝贡,赶上宋朝有什么喜事,他都会派人进献厚礼。天真的李煜以为只要自己表现得足够臣服,就一定能守住南唐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国土。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小小心愿,上天都不愿意满足。

无论如何,南唐终于求得了暂时的安稳。李煜继位后将周娥皇封为国后,这一对知己般的夫妻也终于能像往日那样携手共赴风花雪月。

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李煜《长相思》

周娥皇的存在,是李煜迷茫时最大的安慰。哪怕是妆容淡雅,周娥皇的美依然是无法掩藏的。平日里,她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将一头黑发绾起,便如云般好看。她高雅的气质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无须华贵的衣饰来衬托。

既然周娥皇与李煜堪称知己,她便能读懂他心底的忧愁。她因他的愁绪而心疼,一双好看的眉微蹙着,那样美丽而忧伤。而因为不愿让李煜看出自己的难过,善解人意的周娥皇就连蹙眉都不敢太用力,一个“轻”字,形象地勾勒出她故作淡然的模样。

秋风本就催生愁绪,更何况又来一场秋雨相和。风雨交加的秋夜,忧愁的人更觉凄苦。秋风秋雨摧残着窗外的芭蕉,无人能了解此刻芭蕉的痛苦,不知芭蕉是否也像人一样,在伤心到极处时,会流下辛酸的泪。

秋夜漫漫,最是忧愁滋生的温床。李煜不止一次听到周娥皇在深夜发出深长的叹息,他知道,南唐如今的处境,让身为国后的她心生凄凉。原来,秋风秋雨伤的不只是身,更伤的是人的心。

李煜用一首词写下了周娥皇的愁,通篇却没有一个“愁”字。人与景相互照应,浑然一体,他的确堪称一位优秀的词人。

与周娥皇琴瑟和鸣的生活,是李煜悲剧人生中最大的幸事。在即位之前,他们已有了爱情的结晶。初为人父的李煜难掩喜悦,为儿子取名“仲寓”。即位之后不久,周娥皇又为李煜生下次子,李煜为他取名“仲宣”。

新的生命总能带来新的希望,或许因为仲宣出生的时机刚好,李煜对次子尤其偏爱。仲宣也没有辜负李煜对他的疼爱,三岁时便已能诵读《孝经》,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父母的艺术天赋与文学才华也被仲宣继承了下来,他尤其喜欢音乐,每当宫中乐师开始奏乐,他便听得格外认真。听着听着,竟然无师自通,能分辨出五音,还能随着曲调哼唱。在李煜看来,那稚嫩的童音,胜过世间所有美妙的乐声。

两个聪慧可爱的儿子,是李煜生命中的又一抹亮色,也让他生出振兴南唐的雄心壮志。即位之初,李煜重用旧臣,对有功之臣更是礼遇有加。与此同时,他还大兴科举,为南唐选拔出色的人才。

这一切举措都证明,李煜发自内心想要做一名出色的君王,只可惜,他的政治天赋远不足以让他驾驭一个国家的政权,更何况,他内心深处依然是一个渴望山水田园的散淡人。

没过多久,李煜便重新投入风花雪月中去了,诗词、美酒、美人才是他真正的精神寄托。他的精神世界已经足够丰富,实在没有政治和权谋的容身之地。

然而,同样身为国君的赵匡胤,却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在赵匡胤登基之前,后周在柴荣的治理下已经日趋兴盛,赵匡胤夺取政权之后,后周易帜为宋,国家的实力比从前更强。

这一切与南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李煜即位之前,南唐便已国库空虚,只能通过增加百姓赋税来填充国库。而正常的税收对几乎见底的国库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南唐只能不断颁布一些荒唐的税收名头,从并不富裕的百姓身上榨取油水。

李煜即位后虽颁行“率分”政策减少百姓赋税,但百姓的疾苦,李煜并不能体会。守在深宫中的他,终日与一些只会舞文弄墨之人为伍,进行诗词之间的切磋、较量,甚至连国家的危难与百姓的艰辛,都只沦为他们创作诗词的灵感来源。

对北宋,李煜尽可能地做出臣服的姿态。南唐的宫殿顶上有上古神兽鸱吻的雕塑。传说中,鸱吻是龙的第九个儿子,喜欢吞火,也喜欢到处张望。在古时,鸱吻是皇权的象征,皇宫建筑屋脊正脊两端都会有它的身影。而每当北宋派使节来南唐时,李煜都会命人将屋顶的鸱吻撤掉,直到北宋使节离开,再重新安上。

李煜如此煞费苦心地向北宋表达着自己的归顺之意,就是为了多换一些安稳日子。然而,赵匡胤的野心绝不容许南唐有一丝复兴的机会,南唐歌舞升平的假象也终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