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有当年旧烟月
爱情的禁果一旦初尝，便会滋生越发浓烈的思恋。这是年轻的周女英第一次体会到爱一个人的滋味，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对李煜的思念占据。只要一闭上眼睛，李煜那张温柔俊朗的面容便会出现，他温柔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荡。
李煜又何尝不是同样思念周女英？他们虽住在同一座王宫，却不能光明正大地朝夕相处。没有周女英陪伴时，李煜只能用诗词回味二人共处时的甜蜜：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梦迷春睡中。
——李煜《菩萨蛮》
前几日的宫宴上，吹笙的周女英让李煜那样钟情和迷恋。周女英吹奏的音乐是周娥皇谱成的，音乐美妙动听，吹笙的人却比乐声更美。光是看她捏住笙管的纤纤玉指，就已足够让李煜动情。
吹笙时的周女英，时不时会将视线落在李煜脸上，或许是因为李煜心中有情，他觉得周女英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含情脉脉的。那时的周女英，已经知晓李煜对自己的情意，她看向李煜的眼神是大胆的，直白的，毫不掩饰地向他表露着自己的情思。
万般柔情蜜意，只能在眼神间流淌。宫宴上人多眼杂，李煜不能光明正大与周女英亲近。一想到宫宴结束，两人又要各自返回居所，相思成空，李煜更生出春光苦短的遗憾。
他与周女英相见恨晚，很多个夜晚，他们只能在彼此的梦中相会，却不能尽欢。一旦梦醒，相思不得，又辗转难眠。一个“空”字，盛满了相爱之人不能相守的失落。
或许正是因为不能光明正大地朝夕相守，李煜才更觉得这样的爱情充满刺激。起初，与周女英在一起时，李煜还会因为冷落了病重的周娥皇而愧疚。久而久之，这样的愧疚之情，被对周女英浓烈的爱彻底冲散了，身处于爱情的甜蜜之中，李煜心安理得。
渐渐地，周女英也忘记了自己进宫的初衷。与李煜的爱情越是浓烈，她越是不敢面对姐姐。她还是女孩子心性，并不是怕看到姐姐眼神里流露出的痛心，只是害怕遭到姐姐责骂而已。
身处同一座宫廷之中，姐妹二人的感情却日渐疏远。女人天生敏感，李煜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周娥皇的眼睛。因为她的病，李煜一度愁眉不展，可渐渐地，他的愁容不见了，整个人容光焕发。周娥皇知道，李煜的身边一定有了新人。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个新人就是自己的亲妹妹。
直到那一日，周女英又来探望姐姐，刚巧赶上李煜也在，两人表面上以礼相待，那份流淌在心底的情愫却是隐藏不住的，不经意间，被周娥皇看了个通透。
那一刹那，周娥皇终于明白了李煜近日快乐的源头，也明白了宫中近日传唱的那些唱词，是李煜为谁而作。被最亲的人夺走了最爱的人，仿佛一把钝刀硬生生戳进心口。那撕裂的疼如此分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口血流如注，却无法自我拯救。
李煜离开之后，周娥皇拉着周女英的手，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问道：“你对国主，是不是动了情？”周女英心中有愧，不愿对姐姐说谎，只是愧疚地点了点头。周娥皇痛苦地仰起头，闭上了双眼，两行滚烫的泪顺着脸颊流下。
过了许久，周娥皇才睁开眼睛，眼神中竟带了几丝期许，问道：“那国主对你呢？”她多希望从妹妹口中听到，李煜对妹妹毫无动心，只是妹妹一厢情愿而已。然而，周女英却一语不发，将头埋得更低。
无须言语，周娥皇已明白了一切。他们之间郎有情、妾有意，并且这种情意绝不是刚刚萌生的，而是已经在心底酝酿了许久，终于开始破土绽放了。
周娥皇觉得自己的指尖都是冰凉的，一颗心仿佛堵在喉咙口，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本就虚弱，此刻竟是连坐都坐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床上。
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妹妹，竟然抢走了自己的爱人。伤心、失望、挫败感、不可思议……种种情感堆积在周娥皇的心口，险些令她窒息。她知道自己病容憔悴，已经很久都不敢照镜子了。如今看到健康美丽的妹妹，周娥皇忽然自惭形秽。
周娥皇觉得自己输了，输给了自己的亲妹妹，并且输得那样彻底。她侧卧面向里面，紧闭双眼，任由眼泪打湿枕头，再也不肯回头看周女英一眼。周女英自知有愧，默默退了出去。她找到了李煜，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李煜一面安慰周女英不要放在心上，一面又压抑不住自己心中的忐忑。
他心中的愧疚丝毫不比周女英少，却不能像周女英那样一味躲避。知道周娥皇因此事而病情加重，李煜急匆匆赶去探望。可是，周娥皇留给他的，同样是一个背影，从李煜进门直到离开，都不肯转身见他一面。
爱得越深，伤便越痛。周娥皇被李煜和周女英伤透了心。人一旦心死了，便不再有求生的意志。她的病情开始越发重，每天清醒的时候极少。两个年幼的儿子自从母亲生病，每天焦急不安。尤其是次子仲宣，这个只有四岁的孩童竟然学着大人的样子去佛堂里拜佛，祈求佛祖能让母亲早日康复。
那一天，小仲宣又去佛堂替母亲祷告，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来的一只大猫，撞上了佛堂屋顶悬挂的琉璃灯。琉璃灯豁然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正在虔诚祷告的小仲宣被惊吓得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甚至连哭都没有哭一下。
宫人们赶忙把小仲宣抱回寝殿，他一路上都是愣愣的，一语不发。到了晚上，小仲宣突然发起了高烧，太医们诊断是惊吓成疾，本以为好好休养就能康复，没想到他的病却越来越重，太医们想尽办法依然束手无策。乾德二年十月，四岁的小仲宣离开了人世。
猝不及防的丧子之痛让李煜痛不欲生，他曾经对小仲宣寄予厚望，期待有朝一日将南唐江山托付给他。短短四年，他还来不及好好看看小仲宣一天天长大的模样，便已天人两隔。
李煜是父亲，也是国主，不能因为儿子的死表现得过度伤心。他只能强忍泪水，将一腔悲伤融入诗句：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
雨深秋寂莫，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濛眼上花。
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李煜《悼诗》
一首诗远不足以表达李煜的丧子之痛，于是他再次提笔，又为儿子写下一篇祭文：
……呜呼！庭兰伊何，方春而零；掌珠伊何，在玩而倾。珠沈媚泽，兰陨芳馨；人犹沮恨，我若为情？萧萧极野，寂寂重扃。与子长诀，挥涕吞声。噫嘻，哀哉！
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对于父亲来说又何尝不是？小仲宣就是李煜的一块心头肉，如今生生被剜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痛的滋味。一句“与子长诀，挥涕吞声”，远远不足以表达他无法言说的锥心之痛。
在周娥皇面前，李煜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母子连心，发现小仲宣一连几天没有来看望自己，周娥皇便已经预感到出事了。她问过李煜很多次，李煜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实在问急了，李煜便眼眶泛红，转头不语。
周娥皇心底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趁李煜不在，她从宫女口中逼问出实情。得知小仲宣死讯的刹那，周娥皇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接二连三的打击，加速了周娥皇生命的凋零。她陷入长久的昏迷，李煜再一次衣不解带地陪在她身边，即便如此，依然无法挽留她的性命。
乾德三年十一月二日，周娥皇忽然从昏迷中醒来。她的精神看上去格外好，可她自己知道，这一定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了。
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周娥皇不敢浪费时间。她将李煜叫到床边，拉着他的手，尽量牵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憔悴的笑容，说道：“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冒宠乘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德。”
之后，周娥皇命宫女取来与李煜的定情之物——约臂玉环，还有当年李璟赏赐的那把烧槽琵琶，一同还给了李煜。最后，又命宫女取来纸笔，颤抖着写下三个字：“请薄葬。”
此生，她便要这样与李煜永诀了。李煜抱着周娥皇泣不成声，却感觉她在自己怀里渐渐冰冷。周娥皇就这样去了，带着满腔的怨与恨。李煜再也无法弥补自己对她的伤害，唯一能做的，便是最后一次亲手替她梳妆。
周娥皇是个喜欢整洁的女子，她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间，如今，便让她干干净净地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