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梦重归
故国已成远方流逸的雾色,只剩朦胧。远方有灯火在摇曳,烟花将夜空点缀得绚丽,李煜一人独坐在甲板上黑暗的角落里,对着夜色埋首无言。
开宝九年正月初四,押送李煜的船队终于来到汴梁城。在汴梁百姓心目中,曹彬是得胜归来的英雄,自然要夹道欢迎。曾几何时,南唐百姓对李煜也是这般热情。然而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一切都颠倒了模样。李煜的灭国仇人受到万众敬仰,被侵占了家园的李煜和家人却成为唾弃的对象。此情此景,填再多词,也难消心头之恨。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李煜《忆江南》
那夜的梦,承载了太多憾恨。在梦中,李煜好像又回到从前在王宫上苑游乐的场景,那里车马奔驰,络绎不绝,繁花在春风中摇曳,明月在春风中映照,一片旖旎春景。
从凌驾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沦落为任人凌辱的阶下囚,李煜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余生浸泡在悔恨中度过,难怪曹雪芹要称他为“古之伤心人”。
往日的繁华人生,烙印在记忆中。“游上苑”时车马的拥挤和游人的喧闹是最让李煜印象深刻的,那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刻,不知忧虑为何物。可惜,“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也只能在梦中回味了,在如今的生活处境中,绝不可能重现。
梦境中越是繁华热闹,梦醒后就越是悲哀凄凉。出现在梦中的美好,自然是值得眷恋的,然而,梦醒后还要面对残酷的现实,这才是令李煜真正感到难堪的事情。于是,他反而怨恨起昨夜的那场梦来了。
李煜以为,汴梁百姓对自己和小周后的围观、指指点点,已经是他生命中难以承受的屈辱。直到受降大典那一日,李煜才知道,原来真正的屈辱,是全部尊严都被残忍扒去,再被摔在地上狠狠地践踏。
那一日,李煜及其族人与朝臣全部被迫穿上白色衣帽,每个人都如同一面投降的旗帜,白得刺目,白得苍凉。受降大典比李煜想象的要庄重许多,他们在礼官的指挥下,齐刷刷跪倒在地,等待着北宋对自己的宣判。
李煜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却无力反抗。他默默地听着礼官宣唱着一个又一个流程,整个大典过程中,李煜都低垂着头,下跪的双腿从酸痛,到麻胀,再到失去知觉。身为“罪人”,他连动一动让双腿恢复知觉的资格都没有。
曹彬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将事先拟好的《昇州行营擒李煜露布》呈送给赵匡胤过目,之后再亲自宣读。在露布中,条条罗列着李煜的“罪状”,每一个字都是对李煜尊严的无情践踏,而跪在明德楼下的李煜,却不得不听。
当李煜听到那句“惟彼江南,言修臣礼,外示恭勤之貌,内怀奸诈之谋”,简直心如刀割。曾经,他对赵匡胤毕恭毕敬,从不敢忤逆赵匡胤的任何要求,就连邻国被北宋吞并,李煜还要主动送上贺礼,到最后,却落得个“内怀奸诈之谋”的恶名,他此刻多想问一句:“天理何在?”
可是再听下去,李煜又为自己感到惭愧。一句“负君亲之鞠育,信左右之奸邪”,不算冤枉了李煜。若他能早些亲贤臣、远奸佞,或许南唐还有一线生机。正是他的忠奸不分,导致祖宗基业毁在了他的手上。
露布宣读完毕,受降大典却尚未礼成。按照惯例,露布宣读之后要通报四方,然而赵匡胤却对李煜网开一面,特意下旨,不将这封露布公布出去。
无论露布上罗列了李煜多少条罪状,李煜对北宋的毕恭毕敬,赵匡胤心中有数。对于李煜,赵匡胤总是恨不起来的,反而有许多同情。赵匡胤知道,凭借李煜的个性,是掀不起任何风浪的,既然他余生都要以降王的身份在汴梁度过,不如给他留一些面子。
受降大典的最后一个流程,是由太监宣读册封李煜的诏书。因为李煜曾举城反抗,赵匡胤便在诏书中封了他一个“违命侯”。多么可笑的头衔,多年来的唯命是从被一笔勾销,一次反抗,便落定违命的罪名。但仔细想来,违命未必代表屈辱,至少他曾违抗过赵匡胤的指令,这是他唯唯诺诺的前半生唯一的倔强。
这样想着,李煜的心情好了许多。那一日受降大典结束之后,他还作诗一首,言语间充满轻松的语调:
异国非所志,烦劳殊清闲。
惊涛千万里,无乃见钟山。
——李煜《亡后见形诗》
“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一系列头衔反而让李煜感到一丝闲适安逸,他从未想过要重振河山,那是太惊涛骇浪的人生,不如此刻的安稳让人舒服。
与李煜一同受封的,还有他的家属和南唐百官。小周后被封为郑国夫人,李煜的长子李仲寓被封为左千牛卫大将军,南唐官员也都按照之前的官爵被赏赐冠带、器币、鞍马等物。
唯有徐铉和张洎,没有立刻受到封赏。徐铉曾前往汴梁,斥责赵匡胤出师无名,请求退兵,赵匡胤从那时便对徐铉有了戒备之心。这一次,他特意将徐铉唤到面前,厉声责问徐铉为何不劝李煜早日归降。
徐铉淡然回答:“臣本为江南国重臣,自然要效忠国主,与故国共存亡,焉能劝主归降?江南国灭之日,臣本当死社稷,但念及国主远行无人护驾,只好苟活随行。今国主已蒙陛下授官封爵,臣再无牵挂。伏愿陛下容臣全节,无须多言。”
徐铉的从容不迫让赵匡胤敬服,同样让他敬服的还有张洎。当初,张洎曾制作蜡丸帛书,打算向契丹国求救。可惜派往契丹国的使臣中途被俘,蜡丸帛书也被缴获。此刻,面对赵匡胤的责问,张洎同样镇定:“臣事君当尽忠竭力,当初江南国危在旦夕,臣肩负重任,安能坐视不理?若陛下因此而杀臣,臣也算死得其所了。”
两名视死如归的南唐臣子,让赵匡胤顿生爱才之心。他立刻分别封二人为太子率更令和太子中允,加以重用。
受降大典过后,李煜住进早就为他准备好的礼贤宅。那里奢华异常,亭台楼榭完全仿照江南景致。可惜,他乡终究不是故乡,即便建筑再像,也少了家乡的温度。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李煜《临江仙》
大部分时间,李煜都是独自住在礼贤宅里。家人和曾经的宫人难得一见,在这看似奢华的宅邸中居住,就连本应绚烂的春光都黯然失色。看到彩蝶翻飞,李煜更觉内心孤苦。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他在汴梁已经住了一段日子了,可亡国的伤感却依然无法抹去,满腔惆怅丝毫没有减少。
一腔心事是寂寥,孤苦伶仃便是李煜的余生。他的痛楚无处倾诉,只能流淌在词句中,摧人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