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南国风光，闲梦悠远。春日里柳絮纷飞，江水一片碧绿，秋日里芦花伴着孤舟，笛声悠扬，月满西楼。那是江南独有的景致，是融入江南血脉之中的风情。别人再努力模仿，也只能模仿江南的样貌，模仿不出江南的灵魂。

身处假江南之中的李煜，无数次梦里回到真江南。他梦见江南的春暖花开，花容千娇百媚，花香馥郁芬芳。秦淮河上春风拂面，水波荡漾，游人乘坐画舫，在河面上往来穿梭，只为看尽百花，忙得不亦乐乎。

丝竹之声从画舫中悠悠飞扬出来，飘荡于水波之上，动人心魄。河面是璀璨的绿色，那是春的颜色，充满勃勃生机。满城飞絮，让春光弥漫到江南的每一个角落，春色那样美好，没有人想要错过，游人的脚步溅起轻尘滚滚，河水中有的是忙煞了的看花人。

梦境总是恍惚的，刚刚还是春光无限，转瞬又是秋高气爽。江南的清秋明朗清爽，能让南唐三千里地山河皆蒙上一层清冷的寒色。一艘小舟漂泊在芦花深处，小舟上站着一个寂寥的身影。李煜不禁小跑着上前，船上的人悠悠转头，李煜惊讶地发现船上人竟然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容貌，他的表情酸楚悲凉，心中的孤独与凄苦都写在脸上。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笛声，忽高忽低，时断时续。李煜能感觉到，吹笛的人心在颤抖，那是一首离别之音，被吹得哀怨凄凉，听得李煜的心一阵抽痛，痛得他蓦然从梦中惊醒，枕席已湿了一片。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愁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李煜《忆江南》二首

汴梁皇宫大小宴会不断，每一次李煜都会受到邀请。表面上看，是赵匡胤对李煜足够礼敬，实际上，不过是赵匡胤在借各种各样的机会拿李煜取笑而已。一次酒宴上，赵匡胤问李煜：“朕听说你在江南时，每逢宴饮都会赋诗填词，能否举出你最得意的一联？”

诗词对李煜来说最是擅长，尤其是自己作的诗词更是信手拈来。“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李煜脱口而出《咏扇》中的一联。本以为能收获几句称赞，没想到，赵匡胤满脸不屑，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动摇风满怀’，只是不知这‘风满怀’究竟有几多？”

李煜缄默无语，无论是领兵之才还是治国之能，赵匡胤都比李煜高出数倍，唯有诗词，才是李煜真正的才华所在。可惜，一个弱者的才华在强者面前如此一文不值。赵匡胤曾经在酒宴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讥讽地说道：“如果李煜当初能用写诗填词的工夫来治理国家，今天又怎会沦为朕的阶下囚呢？”

话虽难听，却也不算冤枉了李煜。众人听了赵匡胤这番话，不过是一笑了之，李煜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扇了一巴掌，颜面碎了一地。

那座奢华的礼贤宅，成了李煜独自舔舐伤口的地方。锦衣玉食、歌舞升平，抚不平李煜心头的伤疤，缭绕在心头的亡国之痛，无处倾诉，只能倾注于诗词当中：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浪淘沙令》

故土之思，绵绵不尽，五更梦回，李煜听到门帘外传来潺潺的雨声，是寂寞零落的残春。薄薄的罗衾挡不住晨寒的侵袭，此情此景，更觉凄苦。

李煜回忆起刚刚的梦境，仿佛又回到了南唐华美的宫殿里。他默默起身，坐在床边发了很久的呆，只有在梦中才能忘记自己身为俘虏，才能享受片刻的欢愉。

梦醒之后，凭栏不见无限江山，徒增无限伤感。离别容易，再见却难，故国一去难返，就像流失的江水、凋落的红花，随春日离去，再无法相见。

熟悉的南唐，只能在梦中重返。李煜是亡国之君，是“违命侯”，他从来不是叱咤风云的帝王，只能在诗词的王国里挥斥方遒。他常常需要酒精来麻痹心中的痛，但诗仙李白当年可以“斗酒诗百篇”，李煜的诗词灵感却从来不在酒中，对故国的思念以及对亡国的遗恨和懊悔，才是他填词赋诗的灵感源泉。

其实，赵匡胤对李煜的同情大过仇恨。赵匡胤在位时，除了偶尔对李煜讥讽嘲笑，更多的时候还是给足了李煜尊严。可惜，或许是李煜注定命运多舛，就在李煜被俘入汴梁几个月后，赵匡胤突然驾崩了。直到今日，赵匡胤的死因依然是个谜。

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夜，赵匡胤大病，召晋王赵光义入宫议事。没有人听见当时赵匡胤对赵光义说了什么，只有人在席间遥见烛光下赵光义时而离席，有逊避之状，又听见赵匡胤用柱斧戳地的声音，并且大声说“好为之”。

关于这件事，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据说，当年赵匡胤病重，宋皇后派亲信王继恩召第四子赵德芳入宫安排后事，不承想王继恩早被赵光义收买。王继恩并没有通知赵德芳，而是直接去通知赵光义。赵光义立即进宫，入宫后不等通报，径自进入赵匡胤的寝殿。那一夜，赵光义没有离开皇宫，第二日五更时分，宫中便传出了赵匡胤驾崩的消息。

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赵光义成为北宋第二位皇帝，也就是后来的宋太宗皇帝，是不争的事实。

赵匡胤死后，赵光义拿出了一份遗诏，这便是所谓的“金匮之盟”。据说，当年赵匡胤和赵光义的生母杜太后病重，赵匡胤在一旁侍疾。杜太后临终时，召赵普入宫记录遗言，交代未来皇位继承问题。杜太后劝说赵匡胤死后将皇位传给弟弟赵光义，并将这份遗书藏于金匮之中。

于是，赵光义名正言顺地即位了，北宋开启了另一个篇章，李煜的人生也将迎来更灰暗的时刻。

成为皇帝的赵光义，先是假惺惺地废除了李煜“违命侯”的爵位，改封他为“陇西郡公”。这看似是在提高李煜的身份地位，实际上却是对李煜更无情的嘲讽。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嗈嗈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李煜《谢新恩》

又是一年重阳，秋光渐去，李煜没有能力挽留，时光变化，让他心情黯淡。光阴虚掷，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这是他被囚禁汴梁的第二个年头，重阳登高，又是他独自一人。李煜极目远眺，看见到处都挂着茱萸香坠，庭院中飘溢着紫菊的香气，烟笼细雨，传来新雁的鸣叫，仿佛是在呜咽着凄寒之声。原来这愁恨永远没有消逝的一日，岁岁年年，愁恨如此相似。

赵光义是出了名的贪恋女色，当年，他觊觎赵匡胤的花蕊夫人，得不到便一箭射死；如今，他又觊觎貌美如花的小周后，这一次，他势在必得。

每逢重要节日，命妇都要入宫庆贺。太平兴国三年元宵节，小周后按照惯例与各命妇一同入宫庆贺，却迟迟未归。

凭借权势，赵光义将小周后软禁在宫中，小周后当夜便遭受到赵光义的凌辱。一连多日，赵光义都将小周后强留在身边陪酒、侍寝，小周后痛不欲生，却只能默默忍受屈辱。

小周后与李煜之间的爱情是真挚的，即便李煜成为亡国之君，小周后也从未想过攀附权势。更何况，赵光义容貌丑陋，哪里能与风度翩翩的李煜相提并论？万般凌辱让小周后身心遭受重创，可为了不连累李煜，她不得不在赵光义面前强颜欢笑。

小周后久久不归，李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到半个多月之后，小周后才终于被放了回来。一回到礼贤宅，小周后便痛哭着大骂李煜，所有的屈辱与痛苦，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没有人知道小周后经历了什么，可是看她从未有过的失态样子，李煜也能猜出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