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叶嘉莹说：“李后主的词是他对生活的敏锐而真切的体验，无论是享乐的欢愉，还是悲哀的痛苦，他都全身心地投入其间。我们有的人活过一生，既没有好好地体会过快乐，也没有好好地体验过悲哀，因为他从来没有以全部的心灵感情投注入某一件事，这是人生的遗憾。”

李煜的一生，笙歌醉梦，舞榭歌台，曾有过不可比拟的江山美人传奇。最终，却落得梧桐深院、春水东流，人间没个安排处！

有人嘲笑李煜丢了江山，有人感叹李煜丢了江山成就了词坛。红尘滚滚，千载悠悠，唯有文字最经得起时间考验。秦皇、汉武，南唐、北宋，纵然叱咤一时，也不过是历史中的一粒粒尘埃。李煜留下的三十几首诗词，却在经历光阴的打磨之后历久弥香。

循着李煜的诗词，后人依稀能看到千年前南唐的繁华盛景，也依稀能见到囚禁于汴梁的李煜孤寂寥落的模样。

没有人认为李煜是合格的君王，他善良得没有底线，天真得近乎懦弱，虽纯净无瑕，却优柔寡断。自从懵懂地接下南唐憔悴的山河，从没有了解过百姓疾苦的李煜，只想逃避，逃避到虚幻的诗词世界里，拥抱那一碰即碎的欢乐。于是他写“几曾识干戈”，不是不曾识干戈，而是不想识干戈。

他虽昏聩，却不残忍；虽无能，却不自负。严格说来，李煜不是坏人，甚至有人觉得李煜只是运气不好，赶上了一个王朝的覆灭而已。

养尊处优的人生，经不起战火的洗礼。沉湎于笙歌醉梦中的李煜，生来便是一个优秀的词人，也只能做一个优秀的词人。

他用词记录着自己身为帝王的奢靡生活，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他没有反省，没有节制，没有觉悟到处在这样的地位，就不应该再说这样的话，不应该再写这样的词了。这是李后主作为社会人的一个缺点。但是作为一个词人，从他的真纯的深挚的这种无所掩饰的投注和流露来说，他有他可爱的地方。”

他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喜欢便全情投入，不喜欢便甩手逃开。于是，当宋军的铁蹄踏碎了他生命中的全部美好，春花秋月零落成殇，李煜不知该如何反抗。

王国维说李煜是主观诗人，说他“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或许，正是这种“天真与崇高的单纯”，让李煜守住了心底最本真的部分，让某些美好没有随着身份和环境的变化而消逝。

作为皇帝，他是软弱的；作为词人，他却是勇敢的。不知李煜是否明白，残酷的政治舞台注定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但在词坛，他却能将霸主之位信手拈来。

人生前半程，他纨绔浪荡，风花雪月，除了写词，做不出有价值的事；人生后半程，他沦为阶下囚，被俘于异国他乡，除了写词，任何有价值的事情都轮不到他去做。

他只能把自己灌醉，在诗词歌赋里重温昔年光景。故国三千里地山河，只剩一场梦，他虽心在金陵，奈何身为异乡囚徒。江南的一草一木皆是回忆，汴梁的花再香、月再圆，也抵不过江南一缕和煦的春风。

他的欢笑，从此只在梦中，于是他不愿苏醒。每当醒来之后，李煜都要承受更剧烈的痛，唯有将伤情寄托于笔墨，才能冲淡心底的苦楚。不知不觉间，李煜成就了词坛。“千古词帝”，是后人给予他的美名。

他的帝王人生，从脱下皇袍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从那时起，李煜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自己。一个变小了的世界，反而让他莫名心安。从国主到囚徒，全新的身份让他无论如何都难以适应，一首首词从灾难过后的心底盛放，这才赋予了他重新活下去的勇气，给了他一个安放心灵的家园。

世事莫测，人生无常，这是李煜从人生的沧桑巨变中领悟的道理。作为一名被囚的国主，一晌贪欢也只能出现在梦中。故国江山犹在，他却已不敢独自凭栏远眺，唯有用词句写下这独属于国主的乡愁，留给世人去感悟。

一切痛苦，都被李煜变成文字，尽数倾倒，不知克制。他终究是太过单纯，不知道苦与愁也需要掩饰，依然像个孩子，对恶没有防范，毫无保留。最终，他燃烧了自己，留下一首绝命之作。在燃烧自己的那团火中，李煜得到了永生，也用那团火照亮了整个词坛。

至于是非功过，早已无须评说，李煜的人生已经成为传奇，伴随他的诗词，传唱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