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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哥白尼】生于旧世界的哥白尼(1)

年少的尼古拉·哥白尼看上去身材瘦长、相貌平平,此时的他没什么远大理想,也无意打扰任何人。哥白尼酷爱数学,寡言少语,不喜欢剪头发。

1491 年秋,哥白尼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打小生活的托伦,开启一段沉思之旅。此时,他的心中已经埋下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这个想法与他酷爱的天文学相关,即地球可能在动。哥白尼此前也没有时间深入琢磨这个问题,但现在他正准备上大学,而大学是中世纪为数不多能够提升知识水平的地方之一。哥白尼的外表并不出众。如果流传下来的他的画像多少有些靠谱的话,那他看上去憨憨的,小嘴得自母亲,眼睛周围一大圈的白色,映衬得脸部其他地方看上去好像没洗干净似的。哥白尼的外表实在是不惹眼,就连他骑马沿波兰的村镇往南走了两天都没引起他人注意。接下来,他将在克拉科夫大学开启自己的成年生活。

我们与哥白尼身处不同时代,比起空间上的陌生感,他生活的时代更让我们感到陌生。哥白尼沿途经过的是旧世界:局促、粗鄙、荒诞不经。这些地方没有鳞次栉比的建筑,没有大城市,也没有冒着浓烟的工厂。当时还没有唤作“美国”的地方,也没有灯泡、疫苗和廉价的钢材,更没有民族主义、世俗的国家、精准的钟表和女权主义,也几乎没有枪支、咖啡,书籍也很少,更谈不上民主。但至少,一个经济繁荣的城镇会配备新式机械驱动的谷物磨坊来满足居民的需要,而顽童、麻风病人和声名狼藉的妇女也能在树荫下闲逛;此番景象可算作现代性诞生的第一丝迹象。

途经肥沃的维斯瓦河附近时,哥白尼看到身后远去的世界满是棚屋堆砌的乡村,此情此景令人感慨。村里多数都是农民,而多数农民又相当贫困。哥白尼发现,他们几乎一无所有:一头奶牛、一头猪、一只母山羊和一袋谷物,这些能够给他们带来的只是自制奶酪和黑面包这样的粗茶淡饭。农民们这点微薄的收入中,每周劳作一天才能交上的那点儿食物税,径自流进了忘恩负义的贵族阶层的腰包。有新婚的农民在妻子的鼓动下,双双逃离村庄去外面寻找更好的生活,但总是不到半年就沮丧而归,被罚去耕种那些荒芜、贫瘠的土地。他们别无选择。

贫困的境遇让许多农民快要揭竿而起,在远离天主教大本营罗马的国家和地区尤甚。中世纪的欧洲正是在罗马天主教信仰下有序组织起来的。在当时,所有欧洲人生来便是天主教教徒,少数被各国强制要求从事银行业的犹太人除外,他们被禁止从事其他“正当”行业,不得不从事被基督教国家认为是“罪孽”的银行业。所有贫困的小镇都建有矮小的石头教堂,其高度仅能容人站立,窗户上也没有彩色玻璃,普通平民挤在这里聆听圣言。对普通人来说,教会不仅仅是宗教组织,更是他们理解自身社会属性的场所。从神圣的婚礼到国王的加冕礼,从孩童的洗礼再到神职人员的任命,在每一场公共仪式和典礼上,上帝均与众人同在,每个周日,上帝都会用《圣经》里动人的话语为众人带去安慰。教会抚慰着农民的心灵,并引导他们带着虔信过上了诚实、平静而喜悦的宗教生活。

在这个贫困的国家,一个教区有位能读会写的教士是一件幸事。在理想情况下,教士是天主教社群的智慧之源,上帝将知识托付给他们,这些知识混杂着淳朴信仰里的道德和习俗。哥白尼早已精通拉丁语,他身边的人都期待他的大学冒险之旅能让他顺利地在教会中谋得职位。到十八岁时,哥白尼已经满脑子都是普通人不愿相信的知识。

哥白尼知道,毕达哥拉斯是第一位提出数学是理解自然的枢机的古人。这个观念让信奉希腊神秘主义的毕达哥拉斯激动不已,他甚至还组建了一个与此相关的异教派别。这个教派告诉所有成员永远不要吃豆子,据说某个成员还因为证明2的平方根不是分数而被教派淹死了,所以人们自然会认为他们有些疯狂。不过,他们的“数学可以用来理解自然”的这一学说却是理智的产物。紧随其后的是柏拉图及其学生亚里士多德,他们流传下来的作品涵盖了所有的学科分支,每一位钻研拉丁语和希腊语的学生都会阅读。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与中世纪的释经学繁复地交织在一起,唯有哥白尼所做的研究才能将二者明确区分。亚里士多德把世界划分为物理学和形而上学等领域,前者研究流变的现象,后者研究不变的现象,形而上学就像教会一样充当着沟通物质世界和超然的神性之间的神圣媒介。亚里士多德甚至把形而上学唤作“神学”。他说,物理学关注地上的生灵,它们肮脏、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且易朽;形而上学则关注月亮之上的完美事物。月亮之上的事物可能会运动,但运动方式已被“第一推动者”先行决定了,因而不会发生改变。希腊人称第一推动者为“理法”、“理性”、“上帝的神圣之言”,而虔诚的天主教教徒称之为“上帝”。

亚里士多德还认为,太阳绕着地球转,但他并未对此进行过多解释,因为就连小孩子都能明白这一事实。只要举头一望便知,太阳显然在移动。

哥白尼继续出发向南前往克拉科夫,头顶的太阳也跟着在巨大的弧形轨道上移动着。阳光穿过褐色的枫树林,斑驳地洒在维斯瓦河静谧的蓝色水面上。农民们沿着犁沟踱着步子播撒秋天可以收获的啤酒花和大麦种子,他们比其他人都更清楚太阳是如何移动的。农民的作息深受太阳日常移动的影响,他们认为太阳这个巨大的圆盘每24小时绕地球一圈,由此产生了昼夜交替。他们还相信,太阳每年也会绕另外一个圆形轨道运动,因此,一年中某些日子的昼长会比其他日子短一些。这个年度轨道产生了四季轮回,产生了四季中的寒雪、翠绿的植物、潮湿的夜晚和红叶。天文学家偏爱花哨的名字,他们把太阳每年走过的轨道称为黄道,因为只有在这条轨道上才会出现日食。黄道又名黄道十二宫或者“圆形动物园”,因为它是由十二个动物命名的星座组成的圆形环带。如果一个农民对太阳的移动和季节的交替毫无察觉,那么他将面临庄稼歉收、家人饿死的风险。

临近克拉科夫时,城市的气息扑面而来:教堂越来越敞亮,人也越来越富有,道路变得破旧,空气中也满是商业气息。穿过繁华的城郊,哥白尼来到了城北高耸入云的红顶防御工事前,另一头的远方是位于托伦的故乡。克拉科夫老城方圆不过1英里,但这座城市的思想意味着无限的未来。哥白尼进了城,来到了大学。他要找寻新的生活方式。

1491 年的克拉科夫大学已是欧洲名列前茅的大学之一。它同其他大学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几栋狭窄的建筑挤在城市的西北角,来此求学的学生至多不过数百名。中世纪大学的前身是修道院,它首先是研究神学、保存文化的地方。其次,大学也研究语言学和修辞学,这是学习《圣经》和古典文献翻译的基础学科。这个令人崇敬的知识阶梯的底层是科学和数学,它们并不附带什么文化价值。尽管学科之间存在等级制度,但所有的学科都受人尊敬,它们笼统地被称为“博雅教育”,因教授对象为自由人而得名。在博雅教育里,教堂赞美诗或宗教圣像的美学价值,会体现在匀称的多边形中;分析哲学的强大逻辑也体现在诗歌的韵律中。世界的知识曾被粗暴地分割为不同的范畴,但人对世界的经验并非如此。

和每一位早期的人文主义者一样,哥白尼拥抱着跨学科的博雅教育。他这样写道:“多样性带来的愉悦胜过一切。”在如此氛围之中,他去参加天文学讲座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克拉科夫大学有一位怯生生的教授,脸上长满了喧宾夺主的胡子,他与哥白尼是同一类学者。这位教授开设了一门理论天文学课程,该课程断言地球静止不动,并解释了该世界观隐含的令人畏惧的所有细节,其中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行星那诡秘的行踪,用浪漫的基督徒们的说法则是“神圣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