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旧世界的哥白尼(3)
多梅尼科·玛丽亚·达诺瓦拉本人就是名教授雷吉奥蒙塔努斯的学生,哥白尼立即对他产生了兴趣。一位合作者回忆说,哥白尼“与其说是学生,不如说是观测工作的助手和见证者”,但他的话并未说到点子上。哥白尼租住在达诺瓦拉宅邸的一个单间里,二人在3月的夜里待在一起,熬夜观察月亮。几十年后,哥白尼仍会去查找当年与达诺瓦拉一起记录的观测资料。在观测时,哥白尼专注地聆听着达诺瓦拉的教诲,尽管二人之间的交谈内容外人无从知晓,但达诺瓦拉被认为是托勒密学说的坚定批判者。
十五世纪与十六世纪之交时,哥白尼阅读专业的天文学著作,与专业的天文学家朝夕相处,就专业的天文学问题做讲座。不过,若以天文学为职业来谋生,并不适合哥白尼。天文学是一门无法给人安全感的学科。在当时任何一个人看来,夜空中没有黄金屋。如果观星者想要养家糊口,他们就必须说服资助人相信,天空真的关乎人的生死,而这恰恰是占星术的领域。除了最华而不实的天文学家以外,其他天文学家对待占星术就像广告商对待广告一样:广告并不完全是虚构的,而且能大大促进产品销售。占星术报酬优渥,天文学家常常不得已开展一些占星术业务。从法律上讲,在大学拥有教职的达诺瓦拉也有义务开展占星术业务。哥白尼肯定学过占星术,他的朋友们也对此推崇有加,但他本人的作品中丝毫没有占星术的影子。占星术是哥白尼所生活的世界的基础,但并不是他脑海里精心编制的天文学世界的基础。
尼古拉·哥白尼就这样开始了在意大利七年的生活。他身上的民族色彩逐渐淡化,变得越来越国际化,说的拉丁语比波兰语还多,甚至还前往罗马度假,欢庆1500年的大赦年庆典。也正是在罗马,他把自己的名字转写成了拉丁名,至少在称呼上——如果还谈不上在精神层面的话——成了哥白尼。你或许可以称他为教士,在博洛尼亚大学学习一年后,他请人代自己接受了天主教会的第一份正式职务,回到波兰的瓦尔米亚省担任公职人员。这个职位是个闲差,薪水相当可观,而且不要求坐班,乃至哥白尼在接下来的十五年里都没有被安排什么工作。
但哥白尼闲不住,他向全体教士会议提出申请,请求允许他去帕多瓦大学再接受两年的教育,全体教士会议批准了申请,批准文书上写道:“因为哥白尼承诺学习医学,并且将来会为教会成员提供有益的医疗服务。”这个承诺与其说是谎言,不如说是误导。哥白尼继续学习古希腊文,甚至学起了油画。至于天文学,这所大学以亚里士多德哲学学派闻名,哲学家们会公开谈论托勒密体系明显的不足之处。
亚里士多德哲学认为,匀速圆周运动是完美的天球运动的属性,因为它是最完美的一种运动。完美意味着简洁。托勒密通过应用数学“玷污”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并了解到行星运动绝不如想象的那般简洁。为了便于模拟行星的逆行,他引入了偏心匀速点,这是托勒密天文学体系的最后一个关键部分,他也由此被迫向亚里士多德发起了挑战。
在托勒密的天文学体系中,偏心匀速点是行星轨道内的假想点。行星通常绕地球做匀速圆周运动,添加偏心匀速点后,如果观察者站在偏心匀速点上观察,行星看上去依旧保持匀速圆周运动,而当本轮距离偏心匀速点越近时,行星的实际运行速度也越慢。
对真心追随亚里士多德的每一位学者而言,托勒密引入的偏心匀速点在美学上丑得令人无法忍受。亚里士多德的天球在美学上无与伦比,它的运动是完美的、匀速的圆周运动,但引入偏心匀速点后天球的运动变得不均匀、不完美了。千年以来,希腊人和阿拉伯人不断嘲讽托勒密体系是不均匀的、丑陋的,而今欧洲人也加入了嘲讽的队伍。然而,托勒密的偏心匀速点经受住了所有的批判,并且一直流传到哥白尼的时代,这是因为偏心匀速点在天文学家们分析行星运动时十分有用。
年轻的哥白尼学习天文学并非出于实用目的。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听大家从偏心匀速点的角度出发批判托勒密体系,一边设想着与此不同的天文学解释,他无法料想到这些思索将把他引向何方。
1503年,哥白尼完成了额外学习的医学学业,并获得教会法博士学位。此时他刚满三十岁,称得上是欧洲最有学识的人之一,但哥白尼尚未对社会做出什么贡献。他能够在经济上毫无后顾之忧、在知识层面上获得如此提升的唯一原因,是他的家庭给了他莫大的支持。
家庭对于哥白尼而言是个意想不到的依靠。1483年,年仅十岁的哥白尼失去了双亲,成了孤儿——父亲因不明原因的疾病身故,母亲下落不明。在生活的捉弄下,多数失去双亲的孩子会失去接受教育的机会,而哥白尼却被富有的舅父卢卡斯·瓦岑罗德收养,由此获得了接受教育的机会。
卢卡斯是一位虔诚的信徒,担任瓦尔米亚主教区的采邑主教,他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轻松地为哥白尼在教会谋得了一份差事。卢卡斯虽然给予哥白尼指导和关爱,但是依然受老派思想的影响,认为没有哪种关系比血缘更紧密,没有哪类知识比教义更令人神往。他相信,“正义所在之处,即是上帝”,并且“我们的正义体系构成了友谊的基石”。最终,卢卡斯向哥白尼表示,希望他回到波兰做自己的私人秘书,哥白尼几乎无法拒绝这一要求,毕竟舅父已经资助了他二十年。于是,哥白尼动身回到了故乡,回到如同生父一般的舅父身边,因为他的一切都是舅父给的。
临走前,哥白尼为自己画了一幅油画自画像。就像他生命中的多数故事一样,这幅画在十七世纪毁于一场快速蔓延的大火。如果我们认为这幅画的复制品可信的话,那它便恰到好处地证明了哥白尼所受的教育。这幅画的绘画风格精致,笔触不着痕迹,每个有色物体都线条分明,作画人从容的心态跃然纸上。画作的主题是哥白尼本人,他的自我观察细致入微,但在画面上,他的五官、发型等处似乎表现得有点儿不连贯、不自然,无法形成一个协调的整体——画像中噘起的嘴唇就像是肉质岩石上的疤痕,黑色的头发像是长在头上的拖把,右眼的眼神游离在面部之外。如果改用中世纪插画的天马行空的表现手法,或者改用文艺复兴时期形式主义重视写实的技法,画作会截然不同,绘画效果也会更好。不过,这种既写实又含有想象成分的特点也正是这幅画作的魅力所在。哥白尼这位年轻人正在精心制作尚且不属于自己的艺术品。这幅画的大部分被一块黄色的石板遮住了,石板上刻有“尼古拉·哥白尼的真实画像,根据其自画像复制”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