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疯子

开普勒在第谷的观察日志的最后部分记录了一件事情。在一次晚宴上,第谷“该去小解的时候却一直坐在那儿憋着。尽管他喝得稍微多了点儿,并且感觉到膀胱很胀,但他因为礼节而不顾生病的风险。回到家后,他没有尿出来”。

最后陪在身边的家人肯定还是第谷的妻子和孩子,尽管腾纳格尔和伊丽莎白正在荷兰享受为期一年的蜜月,但他们在那里让第谷当上了外祖父。第谷的妹妹索菲娅·布拉赫也未能前来见他最后一面,身在丹麦的她无法弥补内心的失落。“我害怕听到这个消息,”她写道,“我悲痛万分,不想亲口说起他的名字。”几十年后,她宣称,基尔斯滕“与第谷二人的生活光明正大,她必须被认可为第谷正式的妻子”,但这只是为孩子们好,因为基尔斯滕仅仅寡居了几年便去世了。最后,这位备受歧视的、事实上的妻子终于能像童年一样,在简朴的乡间宅院中安度晚年。第谷盛大葬礼的次年,索菲娅终于和朗厄成亲,朗厄为寻找“哲人石”挥霍了索菲娅的财产,而在家承受相思之苦的索菲娅,则试着创作起了丹麦诗歌。她因为抑郁症复发而请了一位医生治疗。但到最后,索菲娅也未能掌握象征学者身份的拉丁语。

布拉赫家族的其他成员都对索菲娅订婚的消息感到不齿,但索菲娅是个拦不住的人。整个家族中仅有第谷表示理解。尽管他尊重索菲娅的婚约,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对朗厄和炼金术的好感急剧下降。1594年,第谷以妹妹的口吻创作了一首史诗,是一封乌拉妮娅写给泰坦的情书,这可能是他送给妹妹的最后一份礼物,信中斥责上帝的缺位:“你的科学空洞无物,空出钱包只为装钱而我,为此空出了自己的婚床!”在一个微妙的转折后,泰坦变成了太阳,这对第谷而言是合适的,对他来说,这颗恒星几乎不是任何东西的宏伟中心。更有趣的是,乌拉妮娅恰好就是月亮。

要想理解这个诗意的隐喻,就要看一看第谷的科学工作。写作这首诗的那年,第谷也投入到了月球理论的研究之中。这也是他对天文学这门艺术最后的实质性贡献。

由于设备精度的提升,第谷几乎在不经意间看到了过去上千年都未能发现的异常现象。他发现了章动的证据,这是行星纬度在旋转时发生的摆动现象,就像陀螺一样。他以十分复杂的方式揭示了章动所产生的周年差的影响,即由于地球绕太阳运动而造成的月球轨道的变化。

第谷最重要的发现来自他对月食的细致观察,目的在于改进星表的预测。现有预测的问题就是它自身糟糕的证据,第谷就因为相信星表的预测而错过了半程的月食,月食发生的时候第谷正在吃晚饭,而他以为月食会在一个小时之后发生。第谷悄悄地在自己的日志中记录了这次意外,并且简洁地指出“有必要再次验证”。接下来,他更充分地利用了两年之后的月食现象:在相隔八小时的两次观测中,第谷发现预测会比实际情况滞后十弧分。他把日月相接时发生的迟滞时间与日月正交时的迟滞时间,以及二者之间的迟滞时间进行了比较,最后发现二者存在明显的差异。

月球速度的这种变化被开普勒称为“变奏”,它是由于月球的轨道改变了太阳引力对其造成的影响所导致。就此而言,第谷也提到他的偶像哥白尼“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的现象……但我相信自己做到了”,但无论他取得了什么成就,都可能只是表象而已。物理学的解释也触手可及,月球的阴影覆盖了所有已经发现的异常,但他从未从数据中坚定地指出速度变化的方式。作为曾经的学生、同事和朋友,开普勒这位机会主义者总是会提出有意义的质疑。“如果第谷坚持自己对这种变化的假设,”他写道,“月球在朔望位置的速度明显更快,而在方照处的速度更慢些。”

正是这个逐渐明晰的月亮形象,在对话中变得更加丰富和无比机智,这也是索菲娅在第谷心中的形象,正是后者首先绘制了这个宇宙隐喻的新大陆。把太阳比作丈夫,月亮比作妻子,在德国诗歌和文化中十分常见,第谷在年轻时的旅途中已经有所了解,但这些未经审视的诗歌总是千篇一律,且以地球为中心。世人认为月亮的地位比太阳更低,形象上更弱,也暗淡无光,尽管如此,每颗恒星都有自身独立的路径。但在第谷的笔下,月亮妹妹和索菲娅妹妹都跟卫星一样复杂,她们多少都认可这样的形象意味着自己在求知上的被动和被迫服从。如果少了她的男人,索菲娅“就显得无光且暗淡”。第谷写道;“我的技艺胜过你的。”乌拉妮娅对痴迷黄金的泰坦轻声说道:“但无论你喜欢什么,我都接受。”灵光一现之际,诗人除了在科学家的经验基础上形成自身懒惰的思想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一旦真相大白,文学世界便开始广泛接受第谷·布拉赫的思想了。就在第谷去世四年后的1605年,塞万提斯出版了《堂吉诃德》的第一卷,该书是对没落的中世纪社会习俗的绝妙讽刺,书中的主人公把自己拔擢为骑士,还把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提升到了虚无缥缈的程度。但把第谷视为堂吉诃德式的人物是个错误。无论他有什么样的野心,通过执着的观测,他已成为实用精神的守护者。

透过喜剧的外壳,我们就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作者:英国人莎士比亚。在第谷生命的尽头,评论家可能认为他就是李尔王,但依我们所见,在他与死亡、疏离和特权不断交锋的过程中,第谷总让人想起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这基本属实:根据记录,他们可能是在同一天死去的。第谷的国王腓特烈建造了埃尔西诺城堡,这也是莎士比亚戏剧的背景。第谷的远亲罗森克兰茨和吉尔登斯蒂尔在遇到这位有抱负的戏剧作家时,也给其留下了深刻印象。而第谷自己那句念兹在兹的名言“不要看起来,而要真正活过”,跟作家那广为人知的段落又是何其相似?

再来看汶岛,乌拉尼堡很快就废弃了。第谷过世后,城堡的部分砖块被拆掉,用来建造一座小房子。第谷此前的很多仪器都被售卖了。盗墓贼闯进了他的坟墓并且盗走了他的合金鼻子。乌拉尼堡光秃秃的地基后来被奉为圣地,旁边建起了一座博物馆。施泰莱堡内部的东西被发掘出来,外部被重新修整。它现在已变得宏伟,但也只是徒有其表。

然而,第谷一生中从未如此沮丧,他无法完全允许这个“哈姆雷特”肆意妄为;后者只是他的另一个富有攻击性的奇怪自我而已。而在布拉格,酒鬼们去上厕所的时候还是会说:“我不愿像第谷·布拉赫那样死去。”第谷在1592年的一封信中写道,“把酒桶里的酒喝到仅剩残渣”需要高超的技术;“好好生活,为我的健康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