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钟到表
从钟表的发展史来说,钟表始终是最为典型的机器,或者说是机器的典型。一台复杂的机械钟表由1400多个精密零件构成,包括发条驱动、齿轮传动、擒纵控制、调节修正和显示五大部分。
从能量消耗的控制、标准化、自动化、准确控制时间等诸多方面来说,钟表始终是现代技术的先行者。
发条技术的出现,使机械时钟的体积大为缩小。时间实现了从钟到表的转移。
1504年,德国的亨莱思用钢发条代替重锤,创造了使用冕状轮擒纵机构的小型机械钟。在此之前,欧洲基本只有依靠重锤作为动力的大型塔钟,其机械结构相当复杂,必须装设在专门的钟楼之上。
亨莱思发明的这种新式时钟,依靠一根卷紧的片状钢条逐渐松开所产生的动力驱动,不再需要笨重的重锤,这也就意味着钟表的体积可以大大缩小,甚至能够摆在室内或者随身携带。以此发明为基础,亨莱思设计了直径缩小到15厘米左右的鼓形挂钟,立刻引起了轰动,同时也使很多工匠和科学家对发条这种新的动力源产生了兴趣。
1510年,第一块怀表在德国诞生。当钟表匠逐渐从锁匠中分离出来时,手表也就出现了。
如果说钟楼是时间社会化的过程,那么手表就是时间个人化的结果。怀表和手表先后成为文明的象征物。早在古罗马时代,水钟就是一个贵族的身份标志;据说这样他就可以精确地知道,自己宝贵的生命减少了多少。在近代西方社会,人们无法想象一个绅士会没有怀表或手表。
当时的英国人——无论在乡村还是在城市——都是世界领先的钟表生产者和消费者。英国生产的钟表质量优良,极其珍贵,因为是批量生产,所以售价并不高,必要时还可采用分期付款的办法购买。“所有曼彻斯特的工人都有一个钟表,这是他们须臾不离的东西。无论何处,你都能在较富裕阶层的家庭里看到一个老式的金属表面的时钟,拧一次发条走8天。”
小偷最喜欢偷的东西就是钟表,尤其是手表或怀表,虽然偷起来不易,但却很容易出手。钟表也是最常见的典当品,对一些人来说,如果买不起一只新表,完全可以从典当行里或者从销赃者手中买一只旧表。有的年轻人想要买表,钱又不够,就几个朋友凑钱合伙买一只表,然后用抽签的方法,来决定谁可以先享用它。
作为欧洲钟表业的后起之秀,瑞士从一开始就形成了钟表产业链。成立于1601年的日内瓦制表协会是世界第一家钟表行业协会。到19世纪初叶,瑞士已经成为世界最大的钟表制造国,制表量占世界总产量的三分之二。
瑞士在钟表小型化方面可谓登峰造极。
与传统的钟不同,彻底个人化的表具有更广大的市场需求,而且更容易成为奢侈品。1885年,德国海军到瑞士的钟表商那里定制了大量手表,这成为手表时代到来的标志性事件。
1795年,瑞士钟表大师路易·宝玑发明了陀飞轮,这标志着当时机械表制造工艺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将地心引力对机械表中“擒纵系统”的影响减至最低程度。
从钟摆到发条,再到陀飞轮,钟表不仅更加准确,而且更加小巧,可以揣在怀里,戴在手腕上。
从最初的奢侈品到批量生产,钟表走进了寻常百姓家。依靠伟大的机械技术,“时间的标准”终于确立,机械时间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
在人类经验中,“时间的标准化”无疑是一场伟大的改革,人类宣告摆脱了太阳的控制,掌握了自己,并试图支配自然。
事实上,人类虽然摆脱了自然的控制,但却很快就陷入机器的控制。正如莎士比亚的《约翰王》中那句经典台词:“时间老人啊,你这钟匠,你这秃顶的掘墓人。你真能随心所欲地摆弄一切吗?”
马克思指出,钟表虽是手工业工场的产物,但却为机器时代的到来完成了铺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没有钟表,资本主义的兴起是绝无可能的。时间标准化是工业进步的基础。
工业化社会完全建立在精确的时间基础上,并把它标准化为时间线。要将千差万别、复杂的专业分工和不同的空间形式细致紧密地组织在一起,必须实现合适的人、合适的时间、合适的空间这三者同步运作。
因此,机械时间成为工业社会的标准语言和新秩序,“纪律”就这样诞生了。工人工作、吃饭、休息完全服从于固定的时刻表,“专制的钟声经常把他从睡梦中唤走,把他从早餐和午餐中唤走” 。
随着现代时间的到来,时间变成了一个哲学问题,而钟表则像是一个道具。
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中,主人公昆汀拔掉了钟表的指针,“空白表面后面那些小齿轮还在咔嗒咔嗒地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 。钟表没了指针,时间并没有停止流动,它只是从一个可以计算的序列,变成一个不可穷尽又无法逃避的存在。这其实就是构成我们生存的最本质的时间,它比任何钟表和日历都更深层和更根本。
斯威夫特的小说《神表》中,有一只“神表”,“在爷爷的马甲口袋里无休无止地嘀嘀嗒嗒的神表——那被征服了的时间的象征——已成了我们的主人”。神表使主人公一家获得永生,时间也因此失去意义,他们的生活变得简单划一。因为永生,“他们越沉醉于时间,就越在行动上陷入了机械单调的刻板生活之中,他们的人生就像这块嘀嗒作响的神表一样也在嘀嗒声中虚耗殆尽” 。
狄德罗在小说《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中,将钟表看作中产阶级时间理性的象征。主人之所以成为主人,是因为有钟表、鼻烟壶和奴仆。“如果没有钟表、鼻烟壶和雅克,他会不知所措。这是他生活中的三大法宝,使他能够——吸烟,掌握时间,发号施令。”
歌德曾说:“我的场地就是时间。”在加缪看来,这是极其荒诞的。
19世纪晚期,美国康涅狄格州的沃特伯里兴起钟表制造热潮,一位工匠用12年时间制成了一件钟表杰作。这座钟表的表盘上写着“现代的进步以及科学和工业界人士”,文字下面绘制了一系列图案,包括棉花种植、煤矿开采、播种机械、纺织品生产、电报电话,以及钟表技术的进步等。
现代以来,机器已经成为一个经久不息的哲学命题。
拉梅特里将人的身体视作一部错综复杂的机器,这部机器能被了解、控制和利用。福柯指出,身体作为一个权力工具,带来了大量控制身体的技术,无论这些技术针对的是运动的效率、体力活动之间被精确丈量的休息间隔,还是对身体所能完成的任务进行大规模的谨慎的分析与计时。
福柯对技术的发明始终保持不信任,他更关注的是人本身。他也不在乎历史,他关注的是现在。
在福柯看来,现代社会有两大发明,一个是精神病院,一个是监狱,而工厂同时具有监狱和精神病院的属性,工厂以工资和纪律等形式,获取了工人的时间,并通过时间对工人进行惩罚——
在工资——形式背后,资本主义社会的权力形式主要体现在对人们的时间的掌握:在工厂掌握工人的时间,计算时间分配工资,控制工人的娱乐、生活、储蓄和退休等。权力通过管理时间从而控制时间的全部使用方式,在历史上、在权力关系方面,使得工资——形式的存在成为可能。必须在时间上全面掌控权力。同样能让我们解析犯罪惩罚制度和劳动纪律制度的,就是生活时间与政治权力的关系:对时间的惩罚,和通过时间进行的惩罚,就是在工厂的时钟、流水线上的计时器和监狱的日历之间体现出的这种连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