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书写的历史
严格地说,没有文字记载,就没有历史,也就没有文明。
作为象形字,汉字“史”字表示右手执笔写字;《说文》云:“史,记事者也。”文字一旦出现,历史也就随之诞生。文字出现之前的历史都被称为传说与神话的“史前”时代。
“当纪念碑能够被理解的时候,可靠的成文的证据也可以被利用的时候,历史才开始。” 文字既是历史的开始,也是文明的起点。所谓文明,就是农业、政治、经济、宗教、文化、国家、城市、工业等一切人类现象,而文字无疑是文明成熟的标志之一。文明创造了书写,书写也创造了文明,文字与书写本身体现的是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与思想观念。
人生是短暂的,文字则是不朽的,而文字又是人书写的。文字使人重新看待生命本身,并追问人与世界的关系。
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说,欧洲是历史的终点,而亚洲是历史的起点。中国古人相信文字可以永久流传,“立言”可以不朽,“后世相知或有缘”。儒家提出“舍生取义”的思想,这种“义”就体现为“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历史形式。司马迁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张载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语言代表了人的根基,也是人的社会性归属的体现。如果说语言使人类与其他动物有了差异的话,那么文字就使人与人之间产生差异。
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社会从“野蛮”演化为“文明”的标志,就是运用文字能力,尤其是人们阅读书面语的能力。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因为文字是特权者的东西,所以它就有了尊严性,并且有了神秘性。中国的字,到现在还很尊严,我们在墙壁上,就常常看见挂着写上‘敬惜字纸’的篓子。”
在古代社会,“读写能力”仅限于极少数人,文字的影响还很有限,但在现代社会,读写能力几乎就是语言能力;甚至说,现代人已经在很大程度上以阅读取代了语言,人们通过视觉符号直接激活思想,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话语。
犹太哲学家卡西尔将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动物只能对“信号”作出条件反射,只有人才能够把这些“信号”改造成为有意义的“符号”。文字无疑是最典型的“符号”。
文字作为农耕文化的产物,基本与金属冶炼同步出现,此前的石器时代几乎是没有文字的。游牧民族也普遍没有文字,如匈奴就“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
虽然埃及金字塔留存至今,我们依然对它是如何建成的一无所知。人类早期文字能遗留下来的并不多,就留存至今的文字而言,大多以刻画为主。中国古代史书中,但凡写到边疆民族,几乎都是“俗无文字,刻木为契”。苏美尔人将楔形文字刻在泥版上,中国现在能看到的最早的文字则留在骨甲、石头和金属器皿上。
有学者认为,在西安半坡村出土的陶器上发现的30个符号,有可能是最早的汉字。殷墟甲骨文的出现,说明汉字在商代已经极其成熟,甚至已经有了“书”。《尚书·多士》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
甲骨文的发掘,不仅将中国文字史延伸至更远的3000多年前,也将中国历史向前推移了1000多年。
作为早期的文字,甲骨文是典型的象形字,几乎每个字都是一幅表示其含义的画,文字与图画难分难解,因此中国素有“书画同源”的说法。
甲骨文中的“册”字,显然是成编竹简的象形字。在当时,只有和祭祀有关的事情,才会用甲骨文记录,其他都写在竹简上。因为竹简等其他书写材料不容易保存,今天的人都看不到了。这带给现代人一个误解,只看甲骨文,会觉得那时候的人都非常沉迷于祭祀卜卦。
作为周文化的发源地,岐山及其周边地区发现了大量的甲骨文和金文,甲骨、石鼓、散氏盘和毛公鼎代表了早期汉字文化即“金石学”的典型生态。
这里也是传说中汉字始祖仓颉底部,书有“宅兹中国,自兹乂民”。
其实不仅是汉字,就连最早的通用语言“雅言”,也是以岐山方言为基础的。“雅言”是当时士大夫阶层的标准语言,孔子平时谈话时用鲁国方言,但在诵读《诗》《书》和赞礼时,用的则是标准的“雅言”。
与象形文字相比,去意义化的字母高度抽象,这种表音文字对语言的依附性,最易造成社会割裂;相反,表意性的汉字则顺利完成了社会的整合。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表意文字将视觉与听觉隔离,这使汉字突破了方言的屏障,中国很早就形成同一文字下的大一统帝国。
汉字的独立,也隔绝了口语的影响;在3000年中,口语语言或发展或灭亡,文字则一以贯之,甚至甲骨文也能被今人解读。
在一定程度上,书面语与口语的分离,也造成中国文化的“停滞”。
从语境来说,中国的口语与书面语处于严重分裂状态,口头是一码事,书面是一码事,事实可能又是另一码事;这种分裂影响了中国在宗教、历史、逻辑、哲学、法律和科学等领域的发展和进步,而文学和书法因为仅限于文字本身的艺术性,反而始终保持着奇异的繁荣。
现代国家一般都兴起于文字时代。依靠大众化的阅读和书写,民族认同和社群感就可以传播到大陆的边远地区。与历史相比,文学主要是口语文化和民间故事的一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