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机器
由于这些发明,机器劳动在英国工业的各主要部门中战胜了手工劳动,而英国工业后来的全部历史所叙述的,只是手工劳动如何把自己的阵地一个跟一个地让给了机器。
——[德]恩格斯
亚里士多德曾经说:如果梭子自动编织,如果乐器自动演奏,工头将不再需要助手,主人也不再需要奴隶了。他认为,那将是一个美满的局面——人不再被奴役。
然而事实却是如此吊诡,对很多劳动者来说,亚里士多德的想象只会是一场灾难。
棉花革命始终伴随着一系列发明,这些伟大的发明将手工生产带入了机器大生产,人们的工作效率因为机器而被无数倍地放大,一场轰轰烈烈的棉纺工业启动了工业革命的引擎。
这场革命使人类第一次遭遇到如此“可怕”的机器。
几家欢乐几家愁。在资本家为这些高效机器而欣喜若狂时,传统的手工业者却因为资本对这些机器的利用而陷入困境。
事实确实如此,飞梭使织布机的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了,但同时也使无数棉纺工人失业。1829年,批评家卡莱尔在《爱丁堡评论》上撰文指出:“在各个方面,有血有肉的工匠都被赶出他的作坊,让位给一个速度更快的、没有生命的工匠。梭子从织工的手指间掉落,落入到穿梭更快的铁指当中。”
在焦虑与愤怒中,这些机器的“始作俑者”被迁怒而成为众矢之的。发明飞梭的约翰·凯伊成为全民公敌,遭到全社会的疯狂追杀;他只好藏在一个羊毛袋子里,从曼彻斯特逃亡海外,之后悄无声息地死在法国。
发明了珍妮纺纱机的哈格里夫斯同样遭到了人们的攻击。纺织工们控告他剥夺了他们的生计——“如果这种机械多了,我们就都得失业”。他们愤怒地冲进哈格里夫斯的家里,捣毁了所有机器,他只得偕家眷逃离。
发明织袜机的李·维利亚同样被迫离开英国,最后默默无闻地死在法国。
在传统的手工业时代,对大多数工匠来说,他们是靠手吃饭的,唯一的资本就是劳动力和职业技能。在手工业时代是工人使用工具,然而在工厂里则是机器使用工人。换言之,当生产过程从工具过渡到机器,工人操作工具的技能也被一起过渡到了机器身上,原本有一技之长的工匠变成了身无长物的工人。
可想而知,对于工人来说,凡是降低工人劳动价值和技能价值的东西,就是对他财产的剥夺。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一个酿酒师可能终其一生的经验积累,才可以区分酒酿65℃与67℃之间的细微差别。然而温度计的出现,却能使他这一技能在瞬间变得毫无价值。
机器不仅实现了用熟练程度较低的劳动代替熟练程度较高的劳动力,而且更加“危险”之处在于,它能节约劳动力;一台机器可以实现数人乃至数十人的工作效率。对工场主来说,添置机器与增加人手没有太大区别。既然机器比工人的代价低,那他就不需要增加工人,甚至还要减少工人;只要有机器,就可以生产更多的产品。
对工人来说,这无疑是极其可怕的,机器为工场主带来的“节约”,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事实上,新发明的机器不仅是工人与资本家斗争的原因,也是其结果。
一个最著名的案例就是罗伯兹发明的自动化“骡机”。它明确地消除了曼彻斯特工厂主的困扰——在此之前,这些工厂主深受普通“骡机”的熟练操作工罢工的威胁。普通“骡机”需要操作工有一定的操作经验,但自动化“骡机”对操作者没有任何技术要求,甚至智力障碍者也能成为工人。类似这样的发明还有滚筒印花机、精梳毛纺机和自动冲床等。
从人与工具的关系来说,作为工具出现的机器,并不是取代了人,而是被赋予了本来是人才有的技能。这样一来,虽然机器还需要人来操作,但却不再需要人的技能,工人的技能已经转移到机器身上了。于是,工人与机器从此被彻底分隔,离开机器,工人将无所适从。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发现,机器何以成为工业革命的标志。
一般而言,对于机器革命的传统答案是,一方面,机器增加了效率,降低了产品价格,低价刺激消费,需求的增加要求更大的产量,从而促进工业的规模化发展;另一方面,机器仍然需要人来操作,劳动力不但没有被淘汰,反而增加了就业机会。
事实上,这种推论即使在现在也是一个充满争议的话题,更不用说当人类第一次遭遇到机器的时候,工人对机器的愤怒和恐惧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早在工业革命之前,机械发明就遭到传统工匠和行会的抵制。行会为了保护手工业者的利益,非常反对技术创新。
1518年,荷兰手工业协会对机械竞争带来的失业提出抗议;1555年,英国行会通过议会发布了禁令,禁止使用起绒机;1598年,工人激烈反对织袜机。这与两个世纪之后人们反对选矿机并没有什么区别。
还有一个不太为人知的事情:1707年,德国的船夫行会袭击了最早发明蒸汽船的法国人丹尼斯·帕斯,将他制造的蒸汽船捣毁。世界上第一艘蒸汽船因此夭折,蒸汽船的出现被推后了一百多年。
如果说机器对纺织工人的影响仅仅是间接的,那么它对剪羊毛工人和梳羊毛工人的影响就是非常直接的。
梳羊毛工作本来是一种值得骄傲的技术职业,但卡特赖特的发明很快就结束了梳羊毛工人的自命不凡。他们的工资不久前还比纺织工高出一半以上,这时却降到了相同的水平。可笑的是,梳毛机的普遍使用其实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但仅仅威吓要使用这种可怕的机器,就成为老板手中一种战无不胜的武器。
剪毛机的发明对于剪呢绒上长毛的技工,产生了同样立竿见影的结果。
对处于生存底线的工人们来说,既然机器有剥夺他们生计的危险,他们就认定必须破坏机器。
剪羊毛机出现以后,英格兰北部的剪羊毛工人马上坐卧不安,担心自己会沦落到像那些没有技术的普通工人的悲惨境地,成为机器的奴隶和牺牲品,因此将所有的愤怒都撒向了机器。他们不仅破坏机器,极度的焦虑还促使他们参加了1812年的流血暴动。
在哈格里夫斯之前十年,劳伦斯·厄恩肖就曾制造出了一架纺纱机,但刚一造好他就把它毁掉了。他说,他只是不忍心剥夺穷人的谋生手段。在现实中,这种高尚无私即使不是唯一的,至少也是十分罕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