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机器宣战
通过将人的身体视作机器,18世纪践行着控制与支配;19世纪则直接将机器本身作为控制的工具。相对于英国手工业者来说,机器比工人要好预测、好控制得多。工厂主们做梦都想要一个能全面控制的工作环境,最好是一个工人都没有。如果哪个步骤还需要工人,那最好是给他们安排完全被监测的任务,而且让他们被机器所控制。
工业布局与设计的存在,与其说是为了带来更大规模、更可预测的产量和利润,不如说是为了阻止不受欢迎、不可预测的发明的出现。如此一来,工人们对于机械化以及将机器引入他们自身工作过程之中的抵抗,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按照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无论工具还是机器,都是人类身体的延伸和拓展。比如,轮子是人双脚的延伸,弓箭是人双臂的延伸。按照芒福德的说法,人的身体本身就是一部精妙绝伦的机器:手臂是杠杆,肺是风箱,眼睛是透镜,心是泵,拳头是锤子,神经则是通信系统。
从这种角度来理解人对机器的关系,就会发现,机器及其逻辑导致传统的人与工具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混乱。
工具一直象征着人类个体的外部化和延伸,由人类的节奏、技能和智慧来激活和控制,但机器突然侵入了传统的手工作坊,使工具失去了价值。精湛的手艺失去用武之地,机器逻辑和大工厂构成资本家“权力的化身”,彻底征服了身无长物的工人。
恩格斯非常同情工人的处境,他形容说:
几个月以后,一架机器造好了,它好像具备了一个熟练工人所具有的智慧、感觉和手指。这个铁人就这样按照密纳发的命令从现代的普罗米修斯的手中跳了出来。它是这样一个创造物,它的使命就是恢复各个工业阶级间的秩序并保证英国人在工业中的统治权。关于这个新的海格立斯式的功绩的消息在工会中引起了恐慌,这个奇妙的创造物还没有走出自己的摇篮就把无法无天的海德拉扼杀了。
实际上,棉纺织业从一开始就面临着各种社会阻力和官方禁令。按照传统的“重商主义”思想,商人不是通过商品的流通,而是通过限制商品的流通来获得利润的。为了维护毛纺业的利润,就必须限制棉纺织品的流通。
印度棉纺织品刚刚来到英国时,反对之声不绝于耳。为了反对棉织物的进口,英国斯皮塔菲尔德地区的2000名毛纺工人发起了大规模的抗议运动。1719年6月11日,这场抗议转变为暴动,声势一步步逼近伦敦。身穿棉织物的人在大街上经常受到侵扰,有的人甚至被扒得一丝不挂。更为严重的是,抗议者还擅闯民宅,毁坏房主家里的棉织物。
鉴于棉织物的使用给“王国的毛织物和绢织物工业带来巨大损失”,同时造成了以此为生的人们及他们家庭的破落和衰败,为解决这一问题,英国政府相继颁布了棉织物的《禁止进口法》和《禁止使用法》。
但在现实中,这些法律根本无法执行,最后都沦为一纸空文。在1720年之后,东印度公司对印度棉织物的进口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持续增长。
印度棉织物的失控甚至泛滥成“灾”,逼迫那些以前从事毛纺织的英国工匠们致力于技术革新,硬是在曼彻斯特催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英国棉纺织业,多少有点因祸得福。
其实从根源上说,不平等才是人类最大的愤怒。穷人们认为,历史没时间倾听弱者的哀鸣。
在机械化出现以前很久,工人们就常常破坏工具。
在英格兰中部,织袜工人为反抗工场主而砸碎织袜机。他们并不是恨织袜机本身,而是恨拥有织袜机的人。对愤怒的织袜工来说,织袜机是资本家的私人财产,贪婪的资本家用织袜机向这些家庭织工收取极其高昂的机器租金。除了机器,工人们也破坏生产的货物。有些织布工人曾因故意毁坏工场的织物而被多次定罪。
如果说这些行为的破坏对象还不只是机器的话,那么从18世纪后半叶的棉花革命时代开始,机器几乎成为所有破坏行动的唯一目标。
当时,棉纺织业虽然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但劳动者的地位却不断下滑,因为“飞梭”“珍妮机”“骡机”等机器的使用,大量代替了工人的手工艺。甚至有些机器就是专门为没有技术特长的人设计的,这样就可以让他们取代那些工资较高,且不听话的专业工匠。
传统时代的手工技艺一般都属于私密的东西,技术具有某种垄断性,即所谓的“独门技术”。相比之下,机器虽然有专利,但没有“秘密”。
虽然所有的机器都有一定的操作规程,但这些东西不是秘密,谁都可以从说明书上学到,而不会像技艺一样被个人独家私藏。
机器的广泛使用,使技术工人的地位一落千丈。以前只有那些没有技术专长的工人才是辅助工,如今有技术专长的工人也成了辅助工,甚至因为自尊而失去工作。
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机器工业使工人成为资本与机器的奴隶。机器减轻了工人的劳动强度,但也降低了对工人的技术要求,从而降低了工人的劳动价值。蒸汽锻锤使铁匠失业,锯木机使锯木工失业。可以说,在机器越来越受欢迎时,工人们却陷入失业、贫困和绝望的深渊而不能自拔。
因此,在工业革命早期,机器被普遍视为工人的天敌,而对失业的恐惧也使工人运动常常以反机器运动的面目出现。
当社会精英和资本家们对机器充满无限崇拜和狂热的时候,社会底层的劳动者和大量手工业者为了自己的生存,被迫发起一场席卷整个欧洲的“战争”——向机器宣战。
对吊诡的历史来说,这是一场堂吉诃德向风车宣战的现实版。
1769年,愤怒的人群冲进莱姆斯豪斯的机器锯木厂,将所有的锯木机捣毁。几乎与此同时,布莱克本的纺织工人把哈格里夫斯的多轴纺纱机砸烂,并将他赶走。罗伯特·皮尔在阿尔萨姆开设的印花织品厂也遭到了猛攻,机器被打碎并扔到了河里。
随着类似事件的迅速蔓延,英国政府出台了禁止破坏机器的法案:不论是个人还是“不法的叛乱的”群体,故意毁坏机器和厂房者,均将按重罪惩处。这项法律与其说承认了工人是危险的,不如说承认了“机器是危险的”。
人与机器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