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而治
现代人出生没几年就要接受教育,很多人的“成功”甚至都以接受大学教育为基本前提。在中国及世界许多国家和地区,大学实行文理分科的教育制度,其中理科是指自然科学、应用科学以及数理逻辑的学科。这些学科中的一部分在中国古代被视为不入流的“实学”“末技”。
常常有人将现代中国的高考比作古代科举,其实二者形似而质不同,古代精英专注于经史典籍和道德文章,因为对他们来说,这才是黄钟大吕。
技术在古代人眼中的位置,放在现在,类似历史在机械工程师眼中的位置,大概没有多少机械专家真的在乎历史,甚至机械史。对一个机械专业的大学生来说,他可能不关心机械在人类历史上作出的巨大贡献,他更关心机械在当下有什么用,能带来多少利益。
刘仙洲先生是中国屈指可数的机械史学者
在启蒙运动时期,欧洲科学繁荣,机器盛行,但同时又刮起了一场“中国风”。伏尔泰一度对中国文化极其崇拜,但随着对中国的深入了解,他发现中国在科学方面并不先进——
我们可以看到,为什么可能在伦理方面是第一个文明开化民族的中国人,在科学方面却落到最后了,他们的无知与其傲慢一样严重。他们可能会成为很拙劣的自然科学家,却又是最文明的礼仪雅士。
1920年,正在美国考察的冯友兰撰写了一篇论文,即《为什么中国没有科学?——对中国哲学的历史及其后果的一种解释》。当时,“李约瑟难题”尚未被提出。
作为一位中国现代哲学家,冯友兰对中西文化都有很深的理解。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存在质的区别,中国注重人是什么,即人的品性和修养,而不注重人有什么,即知识和权力;中国没有科学,是因为按照它自己的价值标准,它毫不需要。在一切哲学中,中国哲学是最讲人伦日用的;中国哲学家也不需要科学,因为他们希望征服的只是他们自己。
同一时期,梁漱溟撰写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对此也持类似观点。
在中国历史上,也曾经产生过很多先进的技术,但就中国的科学水平而言,则长期未达到应有的高度。有人认为,中国缺乏像古希腊哲学中的那种形式逻辑体系。
这或许与中国的文化传统有关。中国人一方面崇尚道德伦理,另一方面又信奉实用主义。《明史·太祖纪一》说:“今有事四方,所需者人材,所用者粟帛。”可见“人材”与“粟帛”无异,都是为了经世致用。
实际上,科学真正的意义并不在于“有用”,而是理性的需要,是思想的本能。亚里士多德说,哲学产生于人们的好奇,由于对身边的事情感到困惑,要求解答,所以是为求知而求知,为学术而学术,并不是为其他实用目的。
相对于古希腊文化的逻辑缜密,中国文化偏重于直观体会。中国古代的文学和木工工艺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准,中国的有机宇宙观完全不同于牛顿力学的机械宇宙观。中国古代比较轻视实验和抽象的理论,重视经验和感性认识,这也是科学缺位的原因。
与近代西方的冒险探索和科学竞争精神不同,中国传统更强调质朴、无为、仁义等,这充分体现在老子、庄子、孔子等先贤的思想中。如“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等。
“无为”“不争”和“不尚贤”,这种节制体现了传统时代的东方智慧,其本身无可指责。正是基于长远考虑,古人对“天人对立”“挑战自然”的技术革命持警惕和反对态度,借用孟子的话说,“是不为也,非不能也”。黄仁宇说过,中国一向无意于产生资本主义,因为它志不在此,“一只走兽,除非脱胎换骨,否则不能兼任飞禽” 。
从这种角度来说,“李约瑟难题”似乎变成了一个伪问题,就像是在问苹果为什么不是梨一般。事实上,李约瑟虽然苦心孤诣地对中国古代技术进行了细致整理,但仍然没有摆脱“其义全阙”的缺憾。
按照儒家的思想,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如果抛开功利色彩不谈,很难说这种保留和保守不是一种智慧。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德成而上,艺成而下”,“日中则仄,月盈则食”。横渠先生张载在《西铭》中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意即人与人、人与万物都是一体的。儒家强调的是人的内省,要征服的是“心”而非“物”。《孟子·梁惠王上》中这段话就体现了传统文明的生存之道:“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从历史来看,中国文明崇尚中道与中和,对于人类文明的垂之久远,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无疑是一种启示。用现代标准或西方标准来评判古代中国有失公允。中国古代技术虽有相当的局限性,但在特定的官僚体制和社会环境下仍然发挥了其应有的作用。这才是真正的历史。
梁漱溟认为,自古迄今历史有两个阶段,分别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中国不仅建立了稳定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建立了长期稳定的人与人的关系。这种关系不算美好,但至少不是太坏。中国人历来赋予国家以避免最坏情况的使命,而最好情况则需要漫长的努力和耐心来争取。这是一种保守性、自律性的文化。“西洋文化是从身体出发,慢慢发展到心的,中国却有些径直从心发出来,而影响了全局。前者是循序而进,后者便是早熟。”
大致来说,中国人比较感性,看重人情,崇尚自然与艺术;西方人比较理性,重视人权,尊崇宗教与科技。
社会经济学家韦伯对犹太教、西方宗教、印度宗教和中国宗教都有深厚的研究。他将中国的儒家学说也视为宗教,和道教一起与西方新教进行对比,发现儒家理性与新教理性是恰好相反的,儒家理性是理性地适应世界,新教理性是理性地掌握世界。
宗教产生于人类对自然的未知和恐惧,如果说基督教塑造了西方,那么佛教则深刻影响了东方。基督教文化与自然的关系是入世的、主动的、理性的、积极的和功利的,认为人是万物之灵长,应当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佛教文化则是出世的、被动的、消极的和敬畏的,认为人应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在中国,佛教、道家、儒家思想多有融合,因此有“三教合一”之说。在不同思想的浸染下,西方以征服自然的进取精神,发展出科学体系和工业文明,而以中国为首的东方则因顺天应人的保守,陷于技术上的落后,逐渐在全球竞争中处于被动。
历史和文化之于中国,就如同民主和自由之于美国。钱穆先生说过,西方重哲学,中国重历史。哲学提倡思想,历史总结经验;思想使人创新,而经验则常使人保守。中国传统中,“六经皆史也”,这些经典最多也仅限于伦理的范畴。
在孔子、韩非子创立“做人”和“做官”方法的同一时代,古希腊诞生了苏格拉底、柏拉图、阿基米德、欧几里得等一批思想家和科学家,他们各自建立起一套系统的科学理论。科学虽然没有使古希腊免于灭亡,但没有科学,西方世界就不会兴起。
其实,即使在古希腊时代,那些思想精英和科学家在整体上也看不起具有实用性的机械技术。在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体系中,“技艺”在人类知识中所处的层级毫无疑问低于纯粹的思辨。普鲁塔克就评价阿基米德制造的、用于抵御罗马人围城的机器只是几何学的副产品,比探讨原理的哲学学说层次要低。普鲁塔克还说:“工具制作和大体有实用价值的行业都是低微和卑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