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后真相时代

人类很早就开始绘画,但现代影像技术已经突破了传统绘画的局限。

电影技术脱胎于摄影术。最早的银版照相机于1839年由盖达尔发明,1888年柯达开始生产胶片,此后照相机迅速普及,同时也让连续摄影成为可能。

电影利用人类天生的视觉暂留现象,分为摄像和投影两部分:当摄像机以很短的时间间隔连续拍照时,它就可以记录一个动态场景;当这些连续拍摄的胶片以同样的时间间隔被投影机投射到银幕上时,观众就可以看到当初被拍摄的活动场景。早期电影为每秒12帧,后来改为每秒24帧。

从这里可以看出,电影仍是摄影的一个变种。爱迪生对电影最重要的贡献是投影机,或者说放映机,因为这需要高亮度的灯泡作为光源。灯泡要用电,电影就这样诞生了。

与电影相比,照相机不用电,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玩的机器。在人类文化史上,发明摄影绝对是一件大事。

在摄影出现以前,人们主要是通过文字和绘画来记述历史。照相机的发明,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看待历史的方式——照片的记录更直观,也更确定。与文字不同,真实定格的照片所传递的历史是细致的和全息的。摄影在光影定格的一瞬间,拥有保留永恒般的功用和意义,因此摄影被称为“图像革命”。

以照片为前锋的新影像不仅是语言的补充,一定程度上也在取代语言,成为现代人构建、理解和验证现实的主要手段。对报纸和广告来说,一张图片胜过千言万语。从此以后,人们可以轻松地记录看到的一切,哪怕是转瞬即逝的情景,这几乎是形成了一个全新的记忆系统。

一位电影导演这样写道:“我是一只眼睛,一只机械眼睛。我——这部机器——用我观察世界的特有方式,把世界显示给你看。从今以后,我永远地从人类凝固的羁绊中解放出来。我在不断地运动。我凑近各种物体,然后拉开彼此的距离。我钻在它们底下爬行。我同奔马的嘴巴并驾齐驱。我与人们同浮沉共升降。这就是我,一部机器,在混乱的运动中调遣部署,在最复杂的组合中记录一个接一个的运动。我从时空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我协调宇宙中个别或所有的点,由我主宰它们的立足之地。如此这般,我创造了认识世界的新观念。这样,我就用新的方式,解释你不了解的世界。”

本雅明说,摄影的发明对犯罪学的意义不亚于印刷术的发明对文学的意义,摄影第一次使长期无误地保持人的痕迹成为可能。人们习惯于“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来自机器的媒体图像因此具有某种宗教般的权威性:既然机器不会犯错,那么图片也是不可能犯错的,它就像宗教改革之前的教宗权威那样不容置疑。

一位看过奥斯威辛集中营照片的人说:“我不是犹太人,但是我看到了那些令人惊讶不已的照片。成堆成堆的尸体,山一般的尸体。这些照片给我的意识带来的影响是前所未有的,它给我的冲击可能别人通过别的途径也能感受到。对我来说它意味着一切都需要质疑。”

社会学家指出,图像技术把社会的“秘密”在相当程度上给公开化了,使所有人都可以看到自己没有经历过的景象。另一方面,图像带给人们的“代理经验”是失真的,但人们常常会被动地、无批评地受其影响。影像是重造或复制的景观,是一种表象或一整套表象,已脱离了当初出现并得以保存的时间和空间。

无论摄影还是摄像,都是对现实世界的碎片化处理。图像制造和传输的技术过程是极具选择性的,它为眼睛创造的与其说是“真实”,不如说是“表演”。所以说,摄影是狡诈和危险的媒介,它以呈现的真实性将真实推开,将“真像”当作“真相”。

摄像技术不仅使图像的移动成为可能,而且可以将已经记录下来的那些转瞬即逝的动作随意放慢、加快、倒放、放大、缩小,这些都是人类从未体验过的全新视觉方式。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写过一个“洞穴隐喻”:一个人一生下来就在洞穴里,手脚被绑着,身体和头都不能动,只能面壁而坐;他背后有一个过道,过道上人来人往,他虽然看不见过道上的人,但火光能将人影投射到他前面的墙壁上。时间一长,这个洞穴里的囚徒便以为墙壁上晃动的影像是真实的。

柏拉图想说的是,这个洞穴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都为真实的影像而非真实本身所陶醉。影像创造的是一种伪现实,现代社会的图景早已被机器所创造的影像重新建构。

照相机出现之后,视觉文化拉开了现代主义的大幕,将世界带入一个“后真相时代”。在后真相时代,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到什么,或者说能让你看到什么。

莱妮·里芬斯塔尔是希特勒的御用摄影师,1934年的纳粹党代会是如何上演的,可能部分取决于电影《意志的胜利》。当希特勒在演讲台上的一些镜头胶片被损坏时,他下令重新拍摄。

自从照相机出现之后,照相便成为人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尤其在结婚仪式中,照相是最具有纪念意义的。通过照片和相册,每个现代家庭都能够建立起一份完整的编年史。对一个战场上的士兵来说,放在上衣口袋里的爱人照片是他对生命最重要的眷恋。

文字对应着阅读,而图像对应着观看。阅读需要训练,观看却是人的一种本能。一个观看者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和中心意识,而被观看者则沦为受支配的客体。摄影和摄像带来了一场影像革命,满足了人类的观看欲,这是传统社会所不能想象的。古人基本停留在现实中,就连看戏也是奢侈的,而现代人沉迷于各种影像,对现实却显得麻木。

摄影最能满足人的怀旧情感,而固定的照片比流动的影像更便于记忆。苏珊 · 桑塔格说,拍摄就是占有被拍摄的东西。一个现代人遇到美丽的风景,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拿出照相机或打开手机相机。在某种意义上,是照相催生了现代旅游业,而便于影像传播的社交媒体则强化了这种观看与被观看的欲望。

如果说印刷是对文字的复制,那么摄影摄像就是对现实的复制,不过这种复制并不完全是客观的。换言之,摄影摄像通过一个复制的影像世界来装饰这个我们所不理解的世界,使我们觉得世界比它实际上的样子更容易为我们所理解。

有句话说,我拍我不希望画的,画我不能拍的。在影像时代,任何艺术作品都免不了被复制,并通过复制得到传播。现代人所谓的艺术欣赏,多半都是观看复制品。面对复制品,人们便没有了对艺术品原作的激情与敬畏,更多的是一种平心静气的理性观看。同时,影像技术可以对艺术品进行细节放大,使细节脱离原作,这也必然会改变人们对艺术品的理解。

虽然很久以前就有戏剧表演,但电影的特殊在于演员是面对机器进行表演,而不是在观众面前。影像的核心是复制。在某种意义上,现代影像机器虽然促进了艺术品的传播,但却摧毁了艺术品的权威性,让其变成人人都可以观看的“大路货”。影像比文字更能准确地记录历史,从而经得起岁月的磨炼,摄像技术尤其如此。因此,人可以随时看到天边的风景,或者逝去的亲人。在麦克卢汉看来,机器使自然转化成一种人为的艺术形式,人第一次把造化看成是审美价值和精神价值的源泉。只不过当影像本身作为一种艺术时,人们欣赏它的方式仍会受到传统观念的影响。

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位英国作家问道:如果一个人死后,他的语言、影像和声音依然存在,并且对人们产生影响,那么这个人到底算不算死亡?从这一点来说,机器虽然还没有让人的肉体永生不死,但已经能够让人的精神得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