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与规训(1)
从很大程度上来说,现代的历史就是人与机器的关系史。
借用马尔萨斯的理论,机器和技术以几何倍数在迅速飞跃,而人却只能以算术级缓慢地进步。机器进化的速度远远大于人的进化速度。
人类智慧大体可分为四种:数理逻辑、模糊逻辑、潜意识和社会性能力。在前两个方面,目前人工智能都有很大突破,只有后两个依然为人类所独有。
人的优势并不在于学习,而在于创造;人的智慧无法复制给另外一个人,但机器可以。通过复制,机器有可能在很短时间就达到人类中爱因斯坦那样的思维能力,而这是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也学不到的。现代人并不比古人更聪明,但机器却一直以摩尔定律在进化,因此机器在很多方面超越了人类。
当体力和智力被机器取代之后,人类作为“劳动性动物”越来越显得“没用”。如果说核武器使人类面临毁灭的危险,那么人工智能则使人类面临被淘汰的危险。
人类创造了机器,结果机器不仅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人类本身。现代人是与机器一起进化的,但人与机器之间并不平等。当人把一切都托付给机器时,机器便主宰了一切;离开机器,人类不仅无法生存,甚至连是否存在都是个问题。在刚开始的时候,是人奴役机器,再下来是人变成机器,最后是机器奴役了人。我们常常担心机器越来越像人,而实际更常见的是人越来越像机器,因为人有天生的模仿和学习能力。
在好莱坞的许多科幻电影中,人类在机器这里也能发现真正的人性。比如《机器人总动员》中的瓦力,又如在《银翼杀手》中,机器人在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而人类却只顾机械地杀戮和毁灭,再如在《终结者》中,施瓦辛格饰演的机器人充满慈父般的爱,让人们嘘唏不已。
机器从一开始,就被视为一种用来获取权力的手段。人们通过对机器的奴役来征服自然和驯化自然,机器则使人类工具化。
对一个现代人来说,他在社会生活和日常生活中都必须适应机器运转的需要,这种训练从他出生就已经开始。儿童要为将来进入工作场所作准备,群体化教育成为机器社会的孵化中心。
古希腊人将思辨与休闲视为生命的本真,英语中“School”一词来源于希腊语“Schole”,意思即为休闲。现代学校则沦为一个被钟表控制的机构,这里是对一个现代人进行时间启蒙并灌输时间法律的主要渠道,“不迟到、不早退”被视为不可违背的“戒律”。
在西方工厂模式的体制教育中,人只是一个批量生产的产品,所有的组织和制度,乃至“军训”,都是为了培养一个完美的工作机器。整个社会都基于统一的美德:守时,服从,重复,存储,删除,再加上惩罚。
对劳动力这种商品资源,无论国家还是资本家,都试图以最小的代价攫取最大的产出。在一个以工作为中心的社会里,如何让人们面对工作时首先想到幸福,而不是惩罚或活命,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菜根谭》有言:“人生太闲则别念窃生,太忙则真性不见。”人活一世各有追求,但归根到底,人生的最终追求还是幸福。所谓幸福,其实是一个寻找意义的过程,必须由每个人亲力亲为,但大多数人忙于生计,并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思考这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现代社会的一切都来自机器,正如雅斯贝斯所说,机器制造的产品一旦造好、一经消费,便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尚留存于视野中的只是机器而已,它正在制造新的产品。在机器跟前的工人只专注于直接的目标,无暇也无兴趣去思索作为整体的生活。
对知识分子来说,现代化引发了激烈的思想碰撞,在保守派眼中,现代化无疑是一场灾难。卡夫卡用小说《变形记》描摹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一天早上,当格里高尔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在卡夫卡看来,人类的身体已经死了,或者说变成了机器,而人却无法确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当尼采喊出“上帝死了”的时候,“人也死了”。福柯说:“上帝死了,人不可能不同时消亡,而只有丑陋的侏儒留在世上。”
上帝之死意味着人的孤独。弗洛姆说:过去的危险是人成为奴隶,现在的危险是人成为机器;机器的美德是永远不会造反,而人最大的弱点是无法忍受无聊,自杀和疯狂是人类最大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