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鄙时代(1)
追溯现代文明,常常要回到古希腊这个原点。创造希腊历史的是人,创造今天历史的同样是人。
《尚书》有云:人唯求旧,器唯求新。怀旧作为现代文明的副产品,最早出现在工业革命时期。当时,怀旧被认为是一种可以医治的疾病,类似普通的感冒。瑞士医生相信,鸦片、水蛭,外加到阿尔卑斯山的远足就能治好这种病。如今,怀旧正成为现代社会一种普遍的审美。
其实怀旧不是疾病,而且恰好相反,怀旧是对现代病的一种医治和矫正,它提醒人们不要在物质丰裕中忘掉生命的本质。老子面对铁器技术带来的礼崩乐坏,也曾无限怀旧,希望回到更古老的时代。如今的怀旧,则多是对农耕年代的回望。
泰戈尔说:“你能向别人借来知识,但是你不能借来性格。”今天的人们有远比古人丰富的知识,但却失去了古人的诗意。人类文明确实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是在这个幸福的时代里,人们也会越发觉得无聊。
托克维尔当年就预言:“乐趣极少,要么十分精致,要么非常粗糙。高雅的风度就像粗野的品位一样少有,再也碰不到学识渊博的学者和无知愚昧的人群。天才变得越来越罕见,信息变得越来越分散。各类艺术作品的质量差了,但数量却十分充裕。”
当时火车刚刚兴起,如今在机器工业化发展的背景下,技术理性已经成为宰制社会的主要力量。在这种横扫一切的力量之下,政治经济、艺术文化、语言文化越来越趋于同质化。这种同质化实际就是标准化,以消除个性和差异而最终实现无趣化。无趣化是反自然的,而这恰恰是理性审美的最高境界。
机器时代的统一化、标准化和互换性消灭了物质的多样性。正如手枪的威力胜过一个武林高手,机器正使传统的手工技能变得无用武之地,照相机消灭了画像师,万能机床消灭了雕刻师。
马克思很早就提出“人的异化”这个问题,“现代社会内部分工的特点,在于它产生了特长和专业,同时也产生职业痴呆” 。在现代工业体系下,过分的劳动分工使得人的生命力萎缩,现代人变得一天天越发不能照管自己的需要了。如今,机器不仅仅是一种工具或手段,而且成为现代世界的构成方式。
记忆是人类的本性,或者说,人是一种怀旧的动物。在某些方面来讲,相对于传统农业社会,现代化是机器的、消费主义的。
在古代社会,人是丈量万物的尺度,《孔子家语》说:“布指知寸,布手知尺,舒肘知寻。”英国以人的脚掌长度为一英尺,以人的大拇指长度为一英寸。现代计量单位则基本与人没有关系,人和机器一样变成技术的“客体”。
当现代化席卷全球,西方的计量单位变成通行世界的标准。在世界范围内,承载着历史基因的个性化老城不是被铲除,就是成为观光客眼中的遗物。人们成为城市的“他者”,即使在自己国家,也常常不免陷入深深的文化挫败感和身份迷失感。
技术造成历史的中断,尽管我们置身其中,人类生活的机器化和同质化也让每个人都失去出处。审美作为手工时代的遗产,在机器时代遭到残酷的肢解和擦写,一种整齐划一、毫无生气的工业景观,彻底篡改了人类关于美的经典记忆。
“非物质”总比“物质”更快地消亡,留下一份无人继承的“遗产”。随着强势语种的扩张,大量的小语种迅速消失,一个语种的死亡和消亡,等于永远失去我们对人类思想的认知和理解的不可替代的一部分。
在全世界范围内,本土文化普遍遭遇外来的主流文化的冲击,这一过程有时候因为强制而暴露出其残忍的一面。例如,最具草根和民间色彩的皮影,沦为一种镜框里的旅游纪念品。在现代观念中,传统大多沦为一种猎奇和解释,甚至变成一种纯粹的娱乐和消费。
人类进化的本质是文化进化,而人类文化的重要表征,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城市。语言是传承古老传统的载体,方言的式微成为传统逝去的标志。在生活中,平庸虽然比美好更常见,却不引人注意,但恶俗却以其造作、矫饰、妄自尊大和不知羞耻而让人无法回避。所谓恶俗,就是将本来糟糕的东西装扮得优雅、精致、富于品位、有价值和符合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