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的历史哲学(2)
(一)王船山的道器合一论。他承认“无其道则无其器”,但他特别注重“无其器则无其道”之说,以补救王学末流之弊。他指出:“器之虚寂,即道之虚寂。”他并且力言:“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足见他力持道器合一而不可分离的说法,且已预斥近人离开器而侈言抽象的道,如“未有飞机之前,已有飞机之理”的说法。他的着重点是道器合一,不可离器而言道,以陷于空寂。亦不可离道而言器,致陷于无本。钱穆先生根据船山“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的说法便释船山此说为“唯器论”,那不啻说船山只知用而不知体。这似乎不足表示船山哲学上的根本立场。就船山的时代来看,大概他处于王学末流之世,离器言道陷于空寂的弊病比较大。为补偏救弊计,他比较注重不可离器而言道,或器外无道之说,诚所不免,但是他从来没有离开他的道器合一论。
(二)王船山的体用合一论。道即体,器即用,道器合一说即体用合一说。不过分开来说,或可较易了解。他说:“天下之用皆其有者也。吾从其用而知其体之有。体用胥有,而相需以实。善言道者,由用以得体,不善言道者,妄立一体,而消用以从之。不可说空道虚,而强名之曰体。求之感而遂通者,日观化而渐得其原,如执孙子而问其祖考。”他这里“体用胥有,而相需以实”一语,说体用合一之理甚精。意思是说,体有用而体真,用有体而用实。反之体用分离,则两者皆虚妄不实。至于此下各语,正昭示我前面所说的现象学方法的真义。“善言道者,由用以得体”“从用而知其体之有”,意即谓须用现象学方法,即现象以求得本体,不可外现象以妄立本体。“求之感而遂通者,日观化而渐得其原”,亦是即流行见本体之意。子孙喻用,祖考喻体。执子孙问祖考,亦即比喻我们所说的现象学方法的切实妙用。因为现象学方法的本质在于“即用求体”,而现象学方法,就是以体用合一的原则为前提。
(三)王船山的心物合一论。心属体,物属用,持体用合一说者自必持心物合一说。船山说:“心无非物也,物无非心也。”“一人之身,居要者心也。心之神明散寄于五脏,待感于五官。肝脾肺肾,魂魄志思之藏也。一脏失理而心之灵已损矣。无目而心不辨色,无耳而心不知声,无手足而心无能指使。一官失用而心之灵已废矣。其能孤一心以绌群用而可效其灵乎。”他这里前两句虽稍欠透彻发挥,然而他持心物合一说,自无可疑。后面一段说身心合一之理,这使我们想起斯宾诺莎的身心平行论。在中国哲学里,讨论身心问题,有这种见解,实新颖可喜,足以引起人研究生理学及心理学的兴趣。可惜他未能详细发挥。
(四)王船山的知行合一论。船山生于王学盛行之时,自不免受阳明知行合一说的影响。且知属心,行属身属物,他既持心物合一说及心身合一说,他自不能不一贯地持知行合一说或知能合一说。他论知不可废能道:“夫能有迹,知无迹。故知可诡,能不可诡,异端者于此,以知为首,尊知而贱能,则知废。知无迹,能者知之迹也。废其能则知非其知,而知亦废。”他这里以行能为知之迹象,则知是体、行是用,知是主、能是从,自不待言。但为救王学末流之失,他特别注重不可离用以求体,不可废能以求知。
他又论知行关系道:“且夫知者固以行为功者也。行也者不以知为功者也。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知焉未可得行之效也。……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君子之学未尝离行以为知也。”据我们解释起来,原则上船山仍然赞成知行合一、知行不可分离之说,不过他要矫正尊知贱能,重知轻行的偏弊,他特重不可离行以为知,亦即注重即行以求知,不行不能知之说。这便多少带有美国皮尔士、杜威、詹姆士等人的实用主义的色彩,而与王阳明之说法相反。阳明持“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的说法,而船山便持“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的说法。阳明认真知、良知即包括行。而船山则认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
(五)王船山的物我合一论。一般中国哲学学者一读到物我一体,都认作是一种神秘境界,唯船山对于物我合一之说,能根据经验加以切实发挥。他说:“且夫物之不可绝也,以己有物。物之不容绝也,以物有己。己有物而绝物,则内戕于己。物有己而绝己,则外贼乎物。物我交受其戕贼,而害乃极于天下。况乎欲绝物者,固不能充其绝也,一眠一食而皆与物俱,一动一言而必依物起。不能充其绝,而欲绝之,物且前却而困己,己且龃龉而自困。”他这种物中有己,己中有物的物我合一论实与他的心物合一论相贯通。盖准此说来,则心中有物,物中有心。格物即可明心,用物即可尽知。饰外即可养内。一方面保持合一论的根本观点,一方面采取平实的即用以求体,下学而上达的方法。
他这种合一论的根本思想又如何应用在历史哲学方面呢?历史哲学上有两个重要概念,一是天道,一是人事,前者为理,后者为事。船山的思想就认为历史上事理是合一的,天道与人事是不分离的。天道并不空虚渺远,人事亦不盲目无理。他的方法是由人事以见天道,由事以明理。
王船山的天或天道,第一,具有理则性。是灵明而有条理的,是历史上事物变迁发展的法则或节奏。第二,天道具有道德性。天道是公正的,大公无私,赏善罚恶。这一点与老子的天地不仁的看法相反,而代表正统儒家思想。第三,天道复具有自然性,不息,不遗,无为,不假人为,无矫揉造作。第四,天道具有内在性,即器外无道,事外无理。天道并不在宇宙人生之外,而是内在于器物事变中,主宰推动万事万物。第五,天道有其必然性,真实无妄,强而有力,不可抵抗,人绝不能与天道争胜。凡此特点,均儒家的天道观应有之义。我们这里拟另外特别提出船山的两点独特贡献,加以阐发。一是天道不外吾心,理不在心外的心学观点,亦即集理学、心学之大成的观点。一即船山对于天道的矛盾进展或辩证法观点,默契于黑格尔理性的机巧的历史观。
于《读通鉴论》卷七里,船山对于天与事物及天与心的关系,有精要的说明:“无以知天,于事物知之尔。知事物者,心也;心者,性之灵、天之则也。”这明白应用他即用求体的方法,即由事物以求知天。但由事物所认识的天,却不在心外,而心即是天的法则。他这里所谓于事物知天即含有朱子所谓即物而穷其理之意。“天者理也”是船山秉承宋儒一贯的看法。于下面一段话中,更可见出:“天不可知,知之以理。拂于理则违于天,必革之而后安。……以理律天,而不知在天者之即为理。以天制人,而不知人之所同然者即为天。”“拂于理则违于天”“在天者即为理”,是代表“天即是理”的理学的说法。根据陆王“此心同此理同”的说法,则“人之所同然者即为天”,即不啻说人之心同理同者即为天,这又符合陆王心学的趋向。由民意即天意,天视自我民视的古训,更可以见得“人之所同然者即为天”的义蕴。“君子之所贵于智者,自知也,知人也,知天也。至于知天而难矣。然而非知天则不足以知人,非知人则不足以自知。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即民之聪明明威,而见天之违顺。”这段话有三点值得特别注意:第一,“非知天则不足以知人”,是根据非知全则不足以知分、欲知人不可以不知人之本源的原则。历史哲学如欲知人事,则不能不进而探知天道。第二,“即民之聪明明威,而见天之违顺”,即是由用知体的现象学方法。天不可知,于事物之理知之,于人之同然之理,人之民意、民心、民情,人之聪明、明威或理性以知之。第三,天理、天道、天心,不外于我民之“聪明明威”。天不在外,天人不二,这又代表心学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