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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船山的历史哲学(3)

书名:西南联大哲学课本章字数:2407

在《宋论》中,船山论天与道时,心学意味尤其浓厚:“论期于理而已耳,理期于天而已耳。故程子之言曰,圣人本天,异端本心。虽然是说也,以折浮屠唯心之论,非极致之言也。天有成象,春其春,秋其秋,人其人,物其物,秩然名定而无所推移,此其所昭示而可言者也。若其密运而曲成知,大始而合至仁。天奚在乎?在乎人之心而已。故圣人见天于心,而后以其所见之天为神化之主。”又说:“道生于心。心之所安,道之所在。”程子尚析心与天为二,而船山却超出程子,合心与天为一,明白宣称,天即在人之心中,心之所安,即道之所在。非深有得于陆王心学者,决不敢出此语。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船山不离理而言天,由事物以求明理知天,处处不离理学规范。然而他又不离心而言理,不离心而言天,处处鞭辟近里,一以心学为宗主。所以我们敢断言他是集理学与心学之大成的人。他格物穷理以救心学的空寂。他归返本心,以救理学的支离。据说他的父亲,曾受学于江右王门之邹东廓。而江右王门代表王学中最平正一派,且亦最足以调解程朱与陆王之矛盾者。船山承家学,自亦得王学学脉。所以,船山似乎是最能由程朱发展到阳明,复由阳明回复到程朱。

以上我们指出船山虽然注重格物穷理的理学,虽然力图补救王学的偏蔽,然而他仍能返本于心学,不离心而言理、言天、言道。现在,我们要进而指出他在历史哲学上的独特贡献,这就是他的辩证的历史观,亦即他从天道之表现于历史而发现了其中的对立统一、相反相成的原则。譬如,当他说:“天下之至狠者无狠也,至诈者无诈也。”又如他所说:“其失也,正其所以得也。

其可疑也,正以其无不可信也。”“奚以知其为大智哉,为人所欺者是已。”“得道多助,创业者不恃助。不恃也,乃可恃也。”诸如此类的话,都与老子“大智若愚”“上德不德”等话相似,含有对立统一的道理,是船山在历史过程中所发现的辩证观。这些道理,在船山那里,不是老庄的玄言,而是历史上、人事上体验有得的实理。他尤其注重伟大的人格,但不是其片面的智、片面的仁、片面的立言立功,而乃是智与不智、仁与不仁、功与无功、言与无言之对立方面的谐和统一。譬如,他形容郭汾阳的人格道:“天下共见之,而终莫测之。……不言之言,无功之功。回纥称之曰大人,允矣其为大人矣。”足见他所了解的汾阳的伟大所在,不在于“莫测”,而在于天下共见中的莫测,不在于有言有功,而在于无言之言,无功之功。这足表示他深有见于矛盾中的谐和的妙谛。

此外,他还从矛盾统一中深悟到不偏于一面的宏量和持中的道理。他说:“生之与死,成之与败,皆理势之相为转圜,而不可测者也。既以身任天下,则死之与败,非意外之凶危。生之与成,抑固然之筹划。生而知其或死,则死而知其固可以生。败而知其可成,则成而知其固可以败。生死死生,成败败成,流转于时势,而有量以受之。如丸善走,不能逾越于盘中。”这足见他把握住辩证的观点,在能窥见事物之全,要能见到死生成败之互相过渡的整个历程。见其大,得其大,则量自宏。如果只知生而不知死,只知成而不知败,则只知偏不知全,知一不知二,则胸襟褊狭,器小易盈。这样,辩证法在他那里已不是呆板的法则,而是生活的智慧了。

在《读通鉴论》卷七里,他说:“刚柔文质,道原并建,而大中即寓其间。因其刚而柔存焉,因其文而质立焉,有道者之所尚也。”这里由刚柔文质之并建,而悟大中持中,相成相济,不可偏废的道理,将玄远的老子式的辩证观平实化、儒家化。大概凡纵观历史的人,都趋于注重时间的过程。而历史的过程总不免表现出一正一反一合的节奏,或矛盾进展的过程。船山是我国最伟大的历史哲学家,同时也是最富于辩证法思想的人。

船山的历史哲学之富于辩证思想,最新颖独创且令我们惊奇的,就是他早已先黑格尔而提出“理性的机巧”的思想。王船山生在黑格尔之前约一百五十年,但黑格尔哲学中最重要创新的“理性的机巧”之说,却早经船山见到,用以表示天道或天意之真实不爽,矛盾发展且具有理性目的。黑格尔认为,理性是有力量的,也是有机巧的。理性的机巧表现于一种曲折的或矛盾进展的历程里。理性一方面让事物遵循其自身的性格与倾向,让它们互相影响、抵消、平衡,而自己并不干涉其行程,但正所以借此以达到理性自身的目的。黑格尔还进而指出,在这种意义下,天道或天意之于世界历程,可以说是具有绝对的机巧。上帝或天让世人放任他们的情欲,图谋他们的利益,为所欲为,但其结果不是完成他们自私的企图,而是完成上帝的企图。而上帝的企图,大公无私,纯出于理性,决然与世人自私的企图不同。黑格尔于他的《历史哲学》中,描写理性凭借并扬弃情欲和暴君或英雄的野心以实现其自身的机巧道:“情欲的特殊利益的满足是与普遍原则的发展不可分的。由于特殊的特定的利益与情欲的满足及其否定,而普遍原则因而实现。个别情欲与个别情欲斗争,互有得失,互有损害。但普遍的理念并未牵连于其中而自冒危险。它高高乎在上,隐藏在后面,毫无动摇,毫无损伤。这可叫作理性的机巧。理性凭其机巧,使情欲为它自己工作。而具有情欲的个人受处罚、受损害。理性所利用以完成其目的者为现象存在。普遍理念以个体事物,个人情欲的牺牲受罚,为实现其自身的代价。”

理性的机巧表现在历史上或人物方面,就是假个人的私心以济天下的大公,假英雄的情欲以达到普遍理想的目的。黑格尔还将此概念应用来解释自然历程和量变质变的关系。他指出假借自然的事变以达到精神的目的,假借迟缓的量变以达到突然的质变,都是理性的机巧的表现。理性一面假借非理性的事物,一面又否定非理性的事物以实现其自身。这表示理性不是空虚的,而是有力量且有机巧、有办法以实现其自身。但历史上非理性的事物尽管互相抵消平衡、受损害、受处罚,而理性却静观无为,既不干涉其行程,亦不牵连于其中而蒙损害、冒危险。这就是说,理性复能保持其空灵性和超脱性。黑格尔这一种看法,在王船山的历史哲学里,我们只消将黑格尔的理性或上帝换成王船山的天或理,便不唯得到印证默契,而且得到解释和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