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高原牧歌:昌果沟口的古代岩画艺术(2)

书名:探寻第三极:西藏考古手记本章字数:1779

眼前的这处岩画点基本上沿着南北方向的崖面分布,高出地面3—10米不等,星星点点地散落在长二十余米的岩石上。西藏的古代岩画大体上有两种技法:一种是凿刻法,一种是彩绘法。前者是使用坚硬的工具在岩石上凿刻出来的,后者则采用朱砂或其他矿物质材料绘制在岩石上面。昌果沟的这处岩画是非常典型的凿刻法,在岩石上用坚硬的工具先刻出动物或人物的轮廓线,再将轮廓内的岩面减地凿去形成画面,和西藏西部阿里地区、藏北一带的岩画具有相同的艺术风格。

岩画中出现有大角山羊、狗、马和大量的“雍仲”图案,其中大角山羊的形象令人联想到阿里日土县发现的“日姆栋岩画”中的同类作品,它们头上有呈树枝状的羊角,夸张地先向外张开,再向内收拢,造型风格具有北方草原地带岩画的显著特点。在一个画面上,左边的大角山羊昂首屹立,对面是一条身躯硕大的狗,另一条狗尾巴向上卷起,形成了富有动感和对比效果的画面。另一个画面也是以这种大角山羊为中心,成群的大角山羊占据了画面的上方和中央,其下方凿刻有骑在马上的牧羊人和狗,其中体形最大的一只大角山羊和它下方的骑马人的大小对比强烈,使我不禁怀疑当时的作画者是否已经掌握了用透视法来表现他们眼前景象的距离感和层次感。

岩画中牧羊人的形象也刻凿得十分清晰,他们头上戴着帽子,骑在马上一手执着缰绳,一手向后扬鞭策马前行。望着这些牧羊人的形象,我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或许也是在千百年前和今天一样的金秋,大地上草肥羊壮,骑在马上的牧羊人扬鞭催马,赶着他们的羊群朝着昌果沟内徐徐而行。牧歌在蓝色的天空中飘荡着,牛羊在原野上欢快地嘶叫着,远方的村庄上空升起了缕缕炊烟,那是母亲和妻子在向他们发出回家的召唤。他们当中几位心灵手巧又有几分淘气的牧羊人,在岩石上留下了这些写实与浪漫色彩融为一体的“艺术创作”。

同这些动物和人物形象交织在一起的,还有大量的“雍仲”符号和其他一些含义不明的符号,这表明当时可能已经产生了原始的自然崇拜。这些“雍仲”符号通常被认为与西藏的本土宗教本教有关,是本教所崇奉的象征性符号,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对太阳、日光崇拜的象征物,这在欧亚草原地带的游牧民族中有大量类似的证据。

正当我们沉浸在发现的喜悦当中的时候,却猛然间发现一向健谈的更堆这时却沉默无语了。我走到他跟前,一切都明白了。原来,他注意到有好几处岩画已被后来刻凿的佛像破坏。认真地观察一番之后,我发现这其实也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这些后来才刻成的佛像其实也可以分为不同的时期,有的年代较为久远,不仅风化程度较高,而且佛像的题材风格也具有早期佛教造像的特点,如台座之下有蹲着的瑞兽,而有的佛像显然是现代作品,无论从凿造技法和题材表现上看都显得粗糙草率。令人遗憾的是,这些佛像都刻在了时代更为遥远的岩画上面,将这些古老的岩画或完全覆盖,或大部破坏。这种情形在考古学上有一个术语,叫作“叠压关系”或“打破关系”,对于确定共存于一处但时代先后不同的遗存的相对早晚年代关系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具体到这处岩画点而言,我们便可以由此推测,岩画的年代一定早于这些佛像的开凿年代。

可以相信,刻凿佛像的人群,与刻凿岩画的人群之间,在信仰体系、文化习俗上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断裂,因而才会将新的偶像无所顾忌地刻凿在旧的画面上。历史提供给我们的这个极富时代感的岩面,也隐含着西藏历史发展演变的若干片段,发人深省。不过,我能够充分理解更堆此时的心情,一方面,是对古老岩画遭受人为破坏的真心痛惜与无奈,另一方面,则是对于这种新旧文化冲突与文化断裂带来的文物保护上的新问题引发的深思。

因为还要继续向昌果沟前行,我们无法在此停留太多的时间,只好依依不舍地同这处不期而遇的岩画点告别了。临行之前,我的思路再次被引回何强当年撰写的考古报告中,他在文中特别强调:昌果沟遗址附近,今天居民们的生活方式仍然是半农半牧。这处岩画点的发现让我似乎恍然大悟,这一带在人们的传统认识中应当是雅鲁藏布江流域最为富裕的农区,很少有人会联想到还有游牧经济的存在。古老的岩画默默地告诉人们,当年昌果沟的居民们,在种植青稞、以农业为主的同时,也还需要从事牧业生产,从而形成半农半牧式的生业方式。即使历经了千年风雨沧桑,自然生态环境对人类生存方式的影响、制约,在今天仍然起着作用。岩画这类珍贵的历史证据,或许便是先民留给我们的最为珍贵的历史记忆。

写作于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