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将前后跨度近40年的各类与考古有关的杂文重新汇总、整理,对我而言如同是对人生做了一次小小的回顾与总结。从1990年第一次踏上西藏高原开始,我就和这片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之后无数次前往西藏各地进行考古调查和发掘。刚开始只有我和我的老搭档李永宪两个人,后来不断有我们的学生加入。就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刻,四川大学赴西藏考古队伍的总人数已经超过了30人,“西藏考古”这个研究领域也成为地处中国西南的最高学府四川大学的学科特色之一。阅读旧文,对比今昔,难免感慨良多。
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当中,既有来者,也有逝者。当我再次读到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时,当年的一些友人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例如,索朗旺堆,这位我们进藏后见到的第一位藏族考古学者,也是我们四川大学的校友,就已经去世多年。我还清楚地记得,刚进藏的那一天,他站在拉萨的自治区工人疗养院大门口,以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的身份迎接来自各省的考古队员。一身灰色的夹克衫,一头自然的卷发,再加一副金边的眼镜,配上他瘦削修长的身材和轮廓分明的面容,完全是极具儒雅风度的学者形象,不禁让我顿生敬意。在后来西藏考古的岁月当中,他给了我们许多指导和帮助,我们成了一生的挚友,他既是领导,又是兄长,普查队的兄弟们背后都叫他“索头儿”。当年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我一闭眼睛就会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真不愿相信我们已经人隔阴阳。记得在西藏时,曾和他聊起过“生与死”这个话题,他说:“在我们藏族人的心目中,生和死从来就是相依相存的。人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在走向死亡,而死亡则是新生的开始,所以死并不可畏。”这是我听到的关于“生与死”这个全人类共同关心的终极哲学命题的一种最为直白也最富哲理的表述。我一直想有机会写一篇纪念他的文章,但却始终也没有动笔,希望把这本小书先奉献给他,算作对他的追思。相信他的在天之灵是可以读到那个见到吉隆卓玛拉康的木雕兴奋得连连按下相机快门,却忘了装上胶卷的“索头儿”的。
还有一位已经离世的藏族学者是时任西藏自治区文化厅副厅长、西藏文物局局长的甲央。这位身材魁梧、性情豪放的藏族汉子当年在维修布达拉宫的工程中,出于高度的责任心,为了经费、技术、工期等各方面的原因而三次恸哭。他的事迹在被媒体报道时冠以“甲央三哭”,从而感动全国。在西藏考古工作期间,甲央曾多次和我们在一起开怀痛饮,之后以笨拙的身躯跳起“孔雀舞”,完全没有厅长的架子。他还和我们一起去过路途遥远的阿里,和队员们同吃同住同娱乐,令人敬重,更令人亲近。在我写下的这些文字中,甲央厅长的故事没有出现,但却时时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作为自治区文物部门的领导,西藏高原的山山水水和每一处文物古迹,都和他不可分离。我一直相信,甲央啦的英灵,会和我笔下这些雪域高原的文物古迹融为一体,化为永生。
在我的文字中,还有许多曾经给予我们诸多帮助、支持的藏族干部、群众,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有留下完整的名字,甚至如同我提到的那位“牧羊女孩”一样,有些人连一个让我道谢的机会都没有留下,这也成为我终身的遗憾!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质朴、善良、纯真的人所带给我的心灵震撼。有一年,在前往阿里的途中,李永宪带队的一辆车在无人区的高原湖泊边抛锚了。我作为前车久久不见他们的踪影,半夜里循着来路返回前去营救。在高原寒气逼人的深夜,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看见前方有一束车灯照亮了原野。等到灯光越来越近,才看清楚这是一辆载重的大货车,驾驶员是一位藏族老司机。他缓缓驶近我们,停下车来对焦急的我们说:“你们的人和车都在湖边,没有问题。”听到这话,我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松下来,匆忙道谢,心急火燎地奔向湖边。等到和李永宪等人会合之后,才知道刚才这位老司机正好驾车从湖边路过,看到他们无助地孤守在湖边,怕出意外,就停车一直守护在他们身边,还拿出车上的热茶、大衣给正在感冒发烧的李永宪。直到远远地看到了我们的车灯,知道救援的人赶来了,他这才放下心来,驾车离开这群素不相识的汉族兄弟。听完队友们的讲述,我的心中涌起了阵阵暖流,对这位不知名的藏族老师傅充满了难以表达的感激之情。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高原深夜,仿佛有一道明亮的光芒划破夜幕,带给人无限的光明和温暖。虽然几十年过去了,这位两鬓斑白的藏族老人的形象,却永久烙刻在我的心中,成为一个民族的缩影。我愿以这本小书,向他们致以最真挚和深切的谢意!
最后,我还想感谢我的老伙计李永宪教授。在西藏高原孤独而漫长的日子里,他和我形影不离,亲如兄弟,相互依托,甘苦与共。无论是在拉萨罗布林卡的小院,还是在阿里荒原的营帐,无论是在急流险滩,还是在高山峡谷,我们都风雨同行,义无反顾,“欢乐着彼此的欢乐,痛苦着彼此的痛苦”。也让我用这本小书,来纪念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些青春时光。
如果没有天地出版社领导、责编的这番美意,我真还难得抽出时间来整理这些旧日的文字,也就没有机会去再一次回忆往事,思念故知。所以,也向你们致以我衷心的谢意!
我的学术秘书李慧女士为本书做了许多技术性的工作,并承担了后期与出版社之间的通联事务,在此一并致谢!
霍巍
2020年末写于四川大学江安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