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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书名:诗词里的中国:李清照词传本章字数:2862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

岁月不居,时令徙转。一抬头,一低眉,一刹那,她忽然发现天已转凉。荷塘里粉红娇艳的荷花散尽了最后一丝芬芳。孤独的人只有品咂着自己的孤独,哪里还有心情欣赏、把玩那残荷之美?那冷滑如玉的竹席上也只留下一片冰凉,因为没有了他的温度。其实,冰冷的何尝只是这竹席,分明还有她那颗寂寞的心。她知道,又到一年清秋时。

那一日,闲愁难耐之时,她轻轻褪去罗裳,独自泛舟闲游。她在时时期盼,等待远方的人寄回家书。但等那云边雁行归来,抬眼一望,却不见哪一只鸿雁能传书,唯有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洒满西楼。那一轮满月照亮了西楼,也照亮了她的窗。只是她与他之间,横亘着千山万水。月儿圆了,可惜人不能团圆,再美好的月光又同谁去欣赏?

思念就像无法阻止的落花凋零,就像无法阻止的河水流淌。一样的相思月光,在遥远的两地惹起了心头离别之苦、相思之愁。这种相思之情无法排遣,皱着的眉头方才舒展开,而绵绵思绪又涌上心头。

“一剪梅”即一枝梅花,古时被用以寄托思念之情。这个词牌名始于“剪梅花万样娇”,又因后人的名句而得别称,如因韩淲的“一朵梅花百和香”而得名“蜡梅香”,又因李清照的“红藕香残玉簟秋”得名“玉簟秋”。

元代伊世珍在《琅嬛记》中有这样一段关于《一剪梅》的记载:“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如这段记录属实,那么我们可以推断这首《一剪梅》作于李清照新婚不久。当时赵明诚还是太学生,婚后不久就暂别新婚妻子,继续在外求学,每个月只有初一、十五能回家与妻子团聚。两人新婚燕尔却聚少离多,必然饱受相思之苦,故李清照写下一首《一剪梅》以寄托思念之情。

此时,嫁作人妇的李清照心态较之少女时代有了些许变化。初尝别离滋味的她回味新婚时的你侬我侬,深感失落惆怅,而独自待在“庭院深深”的赵府,一切都显得陌生,这令她平添了孤独感,她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她的爱人赵明诚。这首《一剪梅》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浓浓的缱绻与感伤。这种相思之苦、“爱别离”之痛虽不至痛彻心扉,却也令人煎熬,从古至今,它是多少有情人躲不过、放不下的劫。

这首词可谓将相思之苦倾吐得淋漓尽致。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就为相思怀人设置了一个凄艳、哀婉的场景。明艳的红,惨淡的香,凋零之感沁入肺腑,这种明艳之下的残凉给人以触目惊心的悲。“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口气看似清淡,却透着丝丝缕缕的怨。这一悲一怨流露出的正是对昔日幸福的不舍与留恋。“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自语式的问答,叹息间似乎可以看到眺望的眼神和眼神背后对幸福的深切期许。那是“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的期盼,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漫长等待。这种望断天涯、神驰象外的情思和遐想,美丽又忧伤。抬起那迷离的眼,望向苍天。云的深处,天的尽头,一行大雁正缓缓地向南飞去,是在昭示秋来的消息,还是为有情人寄去思念的信笺。“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在那无数个南归的雁阵中,寄托了多少离人的哀思。

下片直抒胸臆,吐露自己的一腔深情。“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句,承上启下,女词人看到落花流水这般伤感之景想到了人生的种种无奈——韶华流逝、人生别离,进而表达自己的孤单寂寞与忧愁。这种相思和离愁并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夫妻二人虽不在一起,彼此的心却是连在一起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一组叠印成双的镜头由此幻化而出:异地同心,遥相思恋,书信难通却心心相印。这时的相思自然与幸福绞糅在一起,思念里浸着幸福。“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末三句历来为世人所称道。于结尾处让这一瞬间凝结为美丽的永恒,余韵袅袅不绝,让人产生心灵共鸣、回味不已的人生感受和审美体验,与李煜《乌夜啼》中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有异曲同工之妙。欢聚的幸福已经在离别中虚化,眉头的舒展只是表情的停歇,而思念早已深入骨髓,挥之不去。这首词将守望者的形象塑造得细致入微,幸福已经成为潜在的意象,而守望本身已成为生活。但守望尚未定格,团圆犹可期待,幸福仍在不远处。

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中有一句评语:“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这首词美得玉洁冰清、仙韵入骨,美得不可思议,像极了一幅色泽清丽、意境优美的工笔画。寂寞让女人如此美丽,也让女人的笔如此清灵、美丽,妙不可言。

这首词里最经典的是那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而这一句是李清照化用范仲淹《御街行》里的“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而来。清代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说:“俞仲茅小词云:‘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视易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可谓此儿善盗。然易安亦从范希文‘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语脱胎,李特工耳。”是的,这句话相当精巧。明代王世贞的《艺苑卮言》中对此也有印证:“范希文‘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类易安而小逊之。”表达相思之情的宋词不胜枚举,然而论清新雅致、不落俗套,李清照的词无能出其右者。她在表达情绪时自然而淳朴,这首《一剪梅》正是因女词人一颗谦卑纯真之心而变得清新脱俗。李清照在这首词中没有埋怨不归家的丈夫,也不是一味地抒情。整首词都透露出她对爱情的向往和伉俪间清澈如水的纯美之爱,渲染出意境之美。

自古多情伤别离,飞絮飘零伴落红,多情女子,寂寞心事,繁华如三千东流水,饮不尽的相思滚滚来,一首《一剪梅》沉醉了多少被情缘牵绊的心,词中的离愁别绪被惜墨如金的寥寥数笔渲染得淋漓尽致。

男性诗人、词人也写这类闺怨题材的作品,如李白、李商隐、温庭筠等,特别是以温庭筠为代表的花间词人,很多都是“男子作闺音”的高手。但他们大多是从男性的角度来感受、想象、猜度女性的心理状态和情感,仔细品来,多有一种“赏花”的态度,有欣赏,有同情,有怜惜,有赞美,但总是一种旁观的视角,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其中还有性别造成的微妙心理差异。而李清照却完全是从自我的真实感受出发,从最直接的人生体验出发。尽管在现实生活中所感受到的孤独、寂寞和忧愁是无可名状的,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无奈。一旦拿起笔来,她们内心的感受却化作了具体可感的形象,化作了富有美感的画面。那种深深的情感体验隐藏在那些形象后面,而这些形象,无一不具有女性审美的特质:阴柔、温婉、缠绵、伤感、梦幻……在所有女性词人的作品中,李清照的词显得格外亮眼。

南宋王灼在《碧鸡漫志》中云:“易安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

明人李廷机在《草堂诗余评林》中这样赞赏李清照的《一剪梅》:“此词颇尽离别之情。语意超逸,令人醒目。”

隔着千年的时光,她那些阴柔而美丽的文字,始终让人沉醉,让人痴迷。醒时独对烛花红,日夜的思念与等待,何日是尽头?这份滴着血的心思落进浓墨里,融进生命里,直至升华成最深的情感,书于一方纸上,流芳百世,装进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