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风势，难看梅花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李清照《清平乐》

又是一年冬天，雪花飞舞，梅花悄无声息地开放。李清照翻着曾经与丈夫一起著就的《金石录》，恍如隔世。

曾经的她，常常折一枝梅插在鬓角，开放的梅花如同一枝充满生命情致的簪子，佩簪人冰清玉洁，楚楚动人。在那高挑的侧影里，雪中寻香，岁月静好。

今年再插一枝梅花，却别有一番滋味。从头发上取下梅花，将散着清香的花瓣一瓣瓣揉搓，眼中的泪水也像飞落的梅花一样飘洒下来，一袖清泪，衣衫尽湿。

北方的大雪是纯粹的、绵重的，一场一场下下来，世界就会变成冷酷的尽头。苍白色入目，就像是荼蘼。于是，整个冬里，梅是她眼目中唯一的美丽。她行走在南方的城池里，始终都是带着路人的姿态，心中的飘零之感，是刺痛的。

她知道，这一年的自己，真的已经老了。老，是一个多么面目可怖的字眼，它充满对时光的敌意，充满落魄的归属感。她一生蹉跎至此，爱与不爱，早已是人间天上、海角天涯。昔年无意绪，而今又是，尚未踏雪寻梅，就已从晚来风势中预感到赏梅之事的艰难。如此世事，她心底是有唏嘘的。

弹指一挥间，妙龄少女早已成了白发老妪。此时的李清照大约已过耳顺之年。然而她的苦闷并没有被时间冲淡，而是一直压在心头，化不开，解不掉。靖康之难可以说是她人生的断裂带，那一场灾难带来的不只是国破还有家亡，她与丈夫天人两隔，心中留下了一道永难愈合的伤口。

在垂暮之年，她追忆过去，对自己早年、中年、晚年做了一番总结，写下了《清平乐》。全词含蓄而深沉，将自己的身世与梅花联系起来，依托花来抒发自己对不幸遭遇的哀婉和对国家命运的忧虑，看似平静淡然的字词里蕴藏了厚重的情感。当她历经时间的洗练，也渐渐洞察了一些人生当中素朴的道理。这是一个人老去的所得。纵然有“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的感喟，最终，也只是沉默。

在旧事的记忆当中颠簸出尘，有一种喧嚣，又有一种静默。有一种繁盛，又有一种清落。有一种哀苦，却仍旧充满甘饴的味道。她一笑置之，干净利落，虽然依旧有叹息，却是轻盈的回首和触抚。李清照的这首《清平乐》，是气息沉稳闲定的。她于那一年的冬末，做了一回心绪微澜却真正气定神闲的讲述，将生平里的劫难、离散、获得与失去，一一摊开并笑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