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大周受命(2)
陈子昂说:圣人不言天命,害怕会因此而扰乱世间秩序;可世间总有卫元嵩一类的人,以诡谲之词贻误时人。卫元嵩是北周术士,传说炮制过李唐将代替杨隋的谶言,有云:“桃源花□□,李树起堂堂。只看寅卯岁,深水没黄杨。”现在《大云经疏》中也有传为卫元嵩所制的谶言,为武则天制造舆论。陈子昂指出,如果确实行事符合了先天的谶言,那当然是美事;可由此产生的怨恨和祸乱又该由谁负责呢?秦始皇曾听术士说“亡秦者胡也”,于是派蒙恬筑长城、屯重兵以备胡人南侵,最后却因自己的亲人和亲信而败。还有汉哀帝受到“赤精子”谶言的迷惑,王子年“未央”的谶言救不了前秦淝水之战的失败。这种种关于谶言的历史教训,难道不应该引起警觉吗?陈子昂最后借当时的谶言,表达了一种隐忧:谶言说李树凋疏、风吹即倒,不正是因为武则天不“安宗子”,致使李唐宗室“死如麻”吗?当然,这些话陈子昂只能通过诗歌的方式隐晦地表达,而不能明言。
载初元年九月,从六品下阶侍御史傅游艺纠集九百多人上书,请求改国号为周,赐睿宗皇帝姓武。武则天没有答应,但将傅游艺由从六品下阶侍御史擢为正五品上阶给事中。武则天的真实用心,已经很明显了,“于是百官及帝室宗戚、远近百姓、四夷酋长、沙门、道士合六万余人,俱上表如游艺所请”。迫于形势,做了六年傀儡皇帝的睿宗李旦也只好上书请求让位于他的母亲,并请“赐姓武氏”。两天后,群臣百官又上书说:“有凤皇自明堂飞入上阳宫”,“赤雀数万集朝堂”,这都是“祥符瑞兆”,天意要武则天南面称帝。又过了两天,武则天批准了百官的请求。九月九日重阳节,也就是在傅游艺上书六天后,67岁的武则天登上则天楼,宣布大赦天下,“以唐为周”,改元天授,表明其君权为天授。三天后,武则天加尊号曰“圣神皇帝”,废唐睿宗为“皇嗣”,赐姓武氏,以皇太子为皇孙。再过一天,则立武氏七庙,追封自己的先祖,并对武氏宗亲大加分封:“立武承嗣为魏王,三思为梁王,攸宁为建昌王,士彟兄孙攸归、重规、载德、攸暨、懿宗、嗣宗、攸宜、攸望、攸绪、攸止皆为郡王,诸姑姊皆为长公主。”这里面的梁王武三思、建安王武攸宜我们后面还会遇到。
面对武则天改朝换代——史称“武周革命”,陈子昂称其为“大周革命”——的举动,陈子昂持什么样的态度呢?在武则天称帝后,陈子昂到洛城南门,向武则天呈献了《上大周受命颂表》和《大周受命颂》,表示拥护。
所谓《大周受命颂》,就是陈子昂写了《神凤章》《赤雀章》《庆云章》《氓颂章》四篇颂词和序言,而《上大周受命颂表》就是向武则天敬献这四篇颂词时所写的表文。四篇颂词没有什么可讲的,无非是通过祥瑞现象歌颂武则天,指出她称帝是“顺乎天而应乎人”。序言倒不失为一篇重要的文献资料,详细记录了武则天称帝前几天百官进言的情况,这些内容《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都语焉不详,我们可以从陈子昂的记述里获得更加翔实的细节。而其《上大周受命颂表》中的一句话,似乎可以窥见这批亲身经历“武周革命”的百官的心理状态,至少,陈子昂是这样想的:
伏惟圣神皇帝陛下,阐玄极,升紫图,光有唐基,以启周室。不改旧物,天下惟新,皇王以来,未尝睹也。
陈子昂指出,李唐王室是今日大周的基础,今日大周是李唐王室的延续,武则天的称帝,是“不改旧物,天下惟新”,这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事儿。武则天其实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就如何磊先生所分析的那样:
武则天改唐为周后,立武氏七庙于神都洛阳时,并未取消位于西京长安的李氏太庙,致使武周时期出现武、李太庙并存的独特现象。同时祭祀武、李二氏太庙,以此表明武则天既是武周政权的建立者,又是李唐王朝的继承者,其权力既来源于天,亦来源于李唐先祖。如此看似矛盾的手段与举措,恰恰体现出武则天这个过去的李家媳妇、现在的皇帝寻求皇权来源正当性、合法性时的聪明与智慧。
这应该是陈子昂能够接受并拥护“武周革命”的第一个原因。我们之所以要讲这个原因,是由于接受并拥护“武周革命”是评价陈子昂时争议比较大的一个问题。一些人说陈子昂叛唐附周,“上《周受命颂》以媚悦后”,“大节不足言矣”,“其下笔时不知世有节义廉耻事矣,子昂真无忌惮之小人哉”。一些人又说陈子昂其实是忠于李唐的,比如本传第四章第六节提到的文礼恺《金华书院记》就以陈子昂“安宗子”的主张证明其对李唐的忠心。这两种相反的说法,其实都没有跳出“封建正统”的藩篱——当然,他们不可能跳得出,我们也不能要求他们跳出。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现在的主张,是回到历史情境当中,去感受一下陈子昂当时的心路历程。“光有唐基,以启周室,不改旧物,天下惟新”,就是其如何看待“武周革命”这件事的自我陈述。在陈子昂看来,“武周革命”其实是“不改旧物”的,是与李唐王室一脉相承的。如果是这样,后世文人提出的叛唐附周,在陈子昂那里就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唐是周的根基,周是唐的延续,两者是一是二,没有太大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