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归蜀守丧（2）

陈子昂还在这一年或前两年为他的一位朋友孙过庭写过墓志铭和祭文。孙过庭是初唐著名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其于垂拱三年所写《书谱》既是书法作品之名帖，又是书法理论的继往开来之作；从文体上看，也与陈子昂的文章很像，属于骈散结合。相比于做官发达，孙过庭更希望“老而有述”，可惜《书谱》写成后不久，大概在垂拱四年到天授二年之间，就“遇暴疾，卒于洛阳植业里之客舍”。陈子昂盛赞孙过庭书法水平之高：“元常既没，墨妙不传，君之逸翰，旷代同仙。”元常即汉末曹魏著名书法家钟繇。陈子昂认为钟繇以后，书法的精妙之道湮没不传，要到孙过庭出，方能与钟繇并列。有人就要问，陈子昂这样的叙述，过分夸张了吧？钟繇以后，晋代王羲之、王献之、卫夫人等难道都不值一提吗？陈子昂这样叙述，可能确实有谀墓夸张的成分，但其中也包含有他自己的真情实感。因为他不止一次作过这样的表述：“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这种动辄以几百年为单位的叙述方式，可能也有他父亲的影响，他父亲就曾告诉过他天意以四五百年为一个循环。所以，陈子昂略过几百年历史，直接以孙过庭上接钟繇，并不违背他自己对历史的认知，不是违心地、漫无边际地夸张。他又曾夸赞过东方虬的诗“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这中间不也隔着几百年吗？再者说，唐太宗虽然极力推崇过王羲之的书法，使得王书蔚然成风，但也并非唐代所有文人都愿意买唐太宗这个账。写过“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的韩愈就写诗说，与石鼓文相比，王羲之的书法显得很俗：“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与钟繇的古朴相比，王羲之的书法确实俗媚；就像与汉魏相比，晋宋齐梁的诗歌就是“彩丽竞繁”；陈子昂在文学史上推崇钟繇所处的汉魏时代，而贬斥王羲之所处的晋代，他在书法史上推崇钟繇而忽略王羲之，也就可以理解了。总而言之，陈子昂将孙过庭与钟繇并列，虽不免文学夸张的成分，总体上表露的还是真情实感。一位有才华的书法家，与自己是“平生知己，畴昔周旋”，现在却英年早逝，一想到“相视而笑，宛然昨日；交臂而悲，今焉已失”，陈子昂除了“呜呼哀哉”，也只能感叹命运不公，天道如此，无可奈何！那就帮忙照顾好朋友那“孤藐”的“嗣子”吧：“山涛尚在，嵇绍不孤，君其知我，无恨泉途。”山涛将已故好友嵇康的儿子视为己出，陈子昂在祭文中告诉孙过庭自己也会这样，让孙过庭安心。为已故友人照顾孤儿的事情，在陈子昂的交游圈中是很常见的，史载卢藏用“少与陈子昂、赵贞固友善，二人并早卒，藏用厚抚其子，为时所称”，就是佳例。陈子昂“尤重交友之分”，他的朋友最终也对他尽仁尽义，这也是我们愿意看到的结果。

就在陈子昂为他人频写墓志的这一年秋天，天授二年八月，一个噩耗从故乡传来：他的继母病故。按照丁忧守丧的礼制规定，陈子昂辞去右卫胄曹参军职务，返回射洪。返回蜀地的第二年，如意元年五月十三日，他的叔祖陈嗣去世，享年85岁；第三年，长寿二年七月，堂弟陈孜早逝，年龄和陈子昂一样，35岁。陈子昂分别写了《梓州射洪县武东山故居士陈君碑》《堂弟孜墓志铭》，我们在第一章讲陈子昂家世情况时都提到过，这里就不再重复。

长寿二年二月末，从通泉县尉郭震那里也传来一个噩耗：郭震姬妾薛氏于本月十七日病逝。陈子昂应郭震请求，写了《馆陶郭公姬薛氏墓志铭》。在铭文中，陈子昂追述了薛氏的家世和生平。薛氏父亲薛永冲原是新罗人，在唐高宗时随新罗王族金仁问一起来到唐朝，曾担任过左武卫大将军。薛氏幼时就长得漂亮，“若彩云朝开，微月宵映”，被称为“仙子”。她对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也有着向往，十分喜欢萧史、弄玉夫妇一同飞升的故事。15岁时，父亲薛永冲去世，薛氏便剪发出家。可是出家六年，也没有修得正果，于是作了一首歌谣，最后两句云：“瑶草芳兮思葐蒀，将奈何兮分青春。”茂盛的仙草散发着芬芳，思绪也如这仙草一般繁乱，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春天啊！薛氏因此还俗，嫁给了郭震。婚后两人的生活十分幸福，“如青鸟翡翠之婉娈也”。现在薛氏因病逝世，郭震“恍然，犹若未亡也”。陈子昂在铭文中对薛氏的逝世表达了无尽的惋惜，也对郭、薛二人的感情进行了热烈的赞美：

高丘之白云兮，愿一见之何期。

哀淑人之永逝，感绀园之春时。

愿作青鸟长比翼，魂魄归来游故园。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影响较大的一套《中国文学史》曾说陈子昂“对七言诗这种新形式也不重视，集中竟没有一首七言诗”。陈子昂这段铭文的最后两句“愿作青鸟长比翼，魂魄归来游故园”，其实就是标准的七言诗句，而且写得也很好：它扣合了铭文前面所讲薛氏喜欢萧史、弄玉夫妇一同飞升的故事，以“青鸟”“比翼”作为爱情的象征，并希望已经化作青鸟的薛氏能够魂魄归来，与郭震一起故地重游。这一联铭文，与此前的名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与此后的名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相比，一点儿也不逊色，甚至还更好：卢照邻、白居易只是将“鸳鸯”“比翼鸟”等作为一个象征爱情的概念使用，而陈子昂对之有所描述，使概念变成了形象，更加生动。所以，我们只能说《陈子昂集》中所存之诗没有使用七言，而不能武断地认为陈子昂本身对七言不重视、不会作、不擅长。

薛氏去世后，被安葬在了通泉县惠普寺。惠普寺建于梁武帝大同年间。他们能在这里看到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所写《梓州通泉县惠普寺碑》，碑文描写了寺庙所得山水之胜以及寺庙本身的画栋雕梁：

绀坛烟属，疏绝阁而三休；紫殿云深，彻回廊而四注。重栾复栋，雾缉霞张；绣桷雕楣，鸾伸鹤跂。珍台控景，羲和获练辔之因；绮榭裁氛，屏翳得停镳之所。连甍积翠，交玉琐于星衢；洞户流丹，缀金铺于月窦。垂珠网露，傍倾汉浦之琛；列铎吟飙，上合钧天之乐。固以轮奂之美，冠真宰以先鸣；雕范之奇，告灵基而得隽。

这应该就是陈子昂、郭震在惠普寺能看到的景象。王勃在文中提到了这寺中有一尊“相好端足，华姿朗备”的弥勒佛雕像，陈子昂、郭震也可能看见并且一同参拜过。碑文中还有一句“鹅鹭同归，华夷共聚”，展现了唐朝开明的文化观念。郭震之娶新罗姬，实际上也是这种观念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