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归蜀守丧(1)
天授二年,陈子昂在公事之余,替人写了一些墓志铭和祭文:《故宣义郎骑都尉行曹州离狐县丞高府君墓志铭》《唐故袁州参军李府君妻清河张氏墓志铭》《唐陈州宛丘县令高府君夫人河南宇文氏墓志铭》《上殇高氏墓志铭》《祭黄州高府君文》《祭外姑宇文夫人文》。
后面的两篇墓志铭、两篇祭文的主人,相互之间是有关系的:黄州高府君是高县令的父亲,宇文氏是高县令的夫人,上殇高氏是高县令的儿子。据王辉斌先生考证,高县令当为陈子昂的岳父,陈子昂的妻子高氏就是高府君与宇文夫人所生。至于陈子昂妻子高氏的生平、与陈子昂结婚的时间和地点,由于资料的缺乏,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
陈子昂的墓志铭写作,在文学史上应该有一席之地。墓志铭本来是一种极易写得呆板、俗套、空洞的文体。其铭文内容无非是用一些固定的辞藻夸赞墓主的生平;其语言形式,则多以四六骈体为主。陈子昂在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都有所突破:内容上,他不说空话,不事虚浮夸赞,而以具体事例展现墓主人的生平风采,偶尔还会兼带着批评时政;形式上,他突破骈词丽藻,时常以散句行文,随着行文的需要变换句子的长短,更加质朴清新、明白晓畅。陈子昂甚至还打破墓志铭的固定行文程式,比如《上殇高氏墓志铭》,“没有像其他墓志铭一样一开始就从志主的姓氏、籍贯及生平历官、家谱开始叙述,而是直接从‘殇子高氏卒’开始,叙述顺序的变化让作者的感情得到很好的展现,不像其他格式化的墓志铭缺乏感情的投入,读之无味,不能引起人的共鸣”。所以,从这个角度讲,岑仲勉先生的判断是有道理的:
陈子昂生高、武间,承四杰之弊,虽诗序小品仍参用骈俪,然大致能恢复古代散文之格局,唐文起八代之衰,断推子昂为第一……
关于陈子昂的墓志铭写作,我们稍微做个对比,就能更加形象地感觉到其革新之处。比如初唐著名文人虞世南所写《大唐故汝南公主墓志铭》云:
公主讳,字,陇西狄道人,皇帝之第三女也。天潢疏润,圆折浮夜光之采;若木分晖,秾华照朝阳之色。故能聪颖外发,闲明内映,训范生知,尚观箴于女史;言容成则,犹习礼于公宫。至如怡色就养,佩帉晨省,敬爱兼极,左右无方。加以学殚绨素,艺兼鞶紩,令问芳猷,仪形闺阃。厶年厶月,有诏封汝南郡公主。锡重珪瑞,礼崇汤沐,车服徽章,事优前典。属九地绝维,四星潜曜,毁瘠载形,哀号过礼,茧纩不袭,壃酪无嗞,灰琯亟移,陵茔浸远,虽容服外变,而沉忧内结,不胜孺慕之哀,遂成伤生之性,天道佑仁,奚其冥漠,以今贞观十年十一月丁亥朔十六日。
再看陈子昂的《上殇高氏墓志铭》:
维唐垂拱二年,太岁景戌,七月二十日,殇子高氏卒。呜呼哀哉!含琼敷而不玉实者,有矣夫。吾观颢元机化,出入夭寿之数,荣落之原,皆一受而不易者也。悲夫!古人之仁懿中庸,不幸短命,今复见之于高子矣。高子渤海蓚人也,黄州府君之幼孙,宛丘府君之叔子。生而岐嶷,实覃实华,越在襁褓,神明滋茂,童蒙渊敏,光润玉颜。八岁始教方书,受甲子,已知孝悌之道,诗礼之规,宛丘府君钟爱之。他日,尝趋庭与诸儿戏,神情涵泳,绰然如鸿雏鹄子,有青云之意也。府君美之曰:“能光我家者此儿。”十五通《左氏春秋》及《尚书》,飞骞之志,日新宏大矣。不幸享年十七,遇暴疾而夭。呜呼哀哉!宛丘府君感恸,哀过于礼,曰:“不恨尔寿之不长,惜尔器之不彰。夫何苗育,今也则亡。呜呼!吾将老矣,远尔何哉!”其年七月,殡于家园,日月云徂,六载于兹矣。天授二年,龙集辛卯,府君方大崇元域,以安先兆,诸子之柩皆祔焉。其年二月癸卯朔十八日庚申,启殡归瘗于大茔,礼也。铭曰:
来不可遏,去不可止。唯死与生,由生以死。于戏殇子,噫何往矣!伤慈父之肝情,独冥冥而长已。死而有知可也;若其无知悲尔!
我们可以看到,同样是描绘一个人早年聪慧,虞世南所写墓志铭就偏于形式化、空洞化,而陈子昂所写就要灵活得多、感人得多。陈子昂首先说明“殇子高氏卒”的事情,紧接着不是介绍高氏信息,而是发了一通关于“不幸短命”的感慨。在介绍高氏信息时,陈子昂也描写了高氏生平的一个具体场景:“他日,尝趋庭与诸儿戏,神情涵泳,绰然如鸿雏鹄子,有青云之意也。”让读者能真切地感受到高氏幼时的神态。接着叙述一句高氏父亲的希望之语,为后面高氏早夭其父亲说出的悲痛之言做好铺垫和对照,通过这种对照让读者能够体会高氏之殇的遗憾。最后的铭文更是升华了整篇墓志铭的哲学高度和情感浓度,陈子昂交代了他对死亡的看法是“来不可遏,去不可止。唯死与生,由生以死”,死亡是一件无奈的事情;但他希望死去的人是有知觉的,人不能就这样默默地离开,留下活着的人独自伤心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