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受诬入狱(2)
出狱后不久,天册万岁元年十二月二十日,陈子昂怀着登山访道的逸趣,从喧嚣的洛阳城出发,向东南行百余里,攀上嵩山,“登玉女之峰,窥石人之庙”,会见了“蜺裳眇然,冥壑独立”的司马承祯、冯太和等道士,一起饮着“金浆玉液”,欣赏着嵩山仙境般的景色,谈玄论道,写下了《送中岳二三真人序》一文。他在文中向道士们剖白自己此时的心思说:
吾亦何人,躬接兹赏?实欲执青节,从白蜺,陪饮昆仑之庭,观化玄元之府,宿心遂矣,冥骨甘焉。岂知琼都命浅,金格道微,攀倒景而迷途,顾中峰而失路。尘萦俗累,复汩吾和;仙人真侣,永幽灵契。
陈子昂说自己本来是想求仙问道,高蹈世外,却在修行的过程中,受“尘萦俗累”,功名之念扰乱了其“和”的状态。《道德经》第四十二章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和”是道家标榜的一种天然的、纯粹的状态。当这种状态被尘俗扰乱后,陈子昂在求仙问道的过程中“迷途”“失路”,以至于自己与“仙人真侣”无缘。他在“仕”与“隐”之间徘徊,结果两条路都没有走通。他当然会为此而感到悲哀,于是,一个个古代典故纷纷浮现于脑海中:
始知杨朱歧路,墨翟素丝,尚平辞家而不归,鲍焦抱木而枯死,可以恸,可以悲。古人之心,吾今得之也。
杨朱曾经在十字路口痛哭流涕,因为他想到一件悲哀的事情:如果选错了路,待觉醒后已经差之千里了。墨子在看到染丝者如何染丝后,感慨道:“一块白色的丝绸,放入青色染缸,出来就是青色,放入蓝色染缸,出来就是蓝色。在什么环境里,它就会变成什么样!”尚平子读到《易》的损、益两卦后,喟然长叹说:“我以前只知道富贵不如贫贱,现在才知道活着不如死了。”于是他了却子女婚事,便辞家远游,万事不管,就当自己已经不存在于社会中了。鲍焦则是因为不愿与社会产生任何联系,只吃自己耕种的粮食,只穿自己妻子所织的衣服,后来饥饿时摘食山中的青枣,却又因青枣非自己所种,便将之吐出,最后饿死。杨朱、墨子的典故都是在感慨人生选择不可避免的悲剧性,尚平子、鲍焦都是坚决归隐、坚决与世俗切断一切联系的先辈。陈子昂经过牢狱之灾后,对这些典故的体会、对古人归隐心境的理解更加深刻了。
我们从这篇《送中岳二三真人序》可以看出来,现在的陈子昂,思想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过去的选择产生怀疑,对未来的道路感到迷茫,陷入一种悲凉的心境中无法自拔。陈子昂在《感遇》中也表达了类似的心境:
微霜知岁晏,斧柯始青青。况乃金天夕,浩露沾群英。
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暝。云海方荡潏,孤鳞安得宁?
首句表现出了诗人的敏感。诗人往往能从自然界微小的变化中,感受到天地万物时序的律动,所谓“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或者“一片花飞减却春”。陈子昂则是从微霜中察觉到了一年将尽。当然,这只是一种譬喻,而非陈子昂的真实所见,因为我们会看到陈子昂在下一句就描写了季节完全相反的意象:未来可做斧柄的树木,刚刚萌生出青青的幼芽。这两个比喻季节虽然相反,但旨向却是相同的:微霜可知一年将尽,青青幼芽可长成用来做斧柄的枝干,所以,人应该见微知著,应该防患于未然。本传第四章第五节曾讲到过陈子昂这种“圣人所贵者,去祸于未萌”的观念。而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呢?是深秋,是傍晚,太阳落下,浓露产生。这已不是“微霜”或者“青青”的状态了,而到了萧瑟肃杀的程度。这种肃杀的感觉,陈子昂虽然是以自然意象表现出来的,但很明显,其中隐喻着他对政治生态、社会环境的判断。陈子昂最后发问道:云海翻滚,动荡不安,一条孤独的鱼儿,又能怎么办呢?“孤鳞”当然是喻指他自己。
美国学者宇文所安指出,陈子昂此诗的最后一句“将一个单独的动物安置于巨大动荡的景象之中,从而使其显得渺小无助……这种技巧能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后来成为杜甫喜爱的一种结尾方式”,比如“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或者“江湖满地一渔翁”。陈子昂自己也多次构造出相似的场景和意象:“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溟海皆震荡,孤凤其如何?”陈沆指出,陈子昂写的这三首《感遇》,“皆事乱世思遗身远患之诗”。陈子昂的这三首诗确实表现了“乱世”,但说其有“遗身远患”的思想,则似乎缺乏足够的根据;实际上,它们更多的是在表现陈子昂面对这个黑暗、混乱、无序的现实世界时,内心的孤独感与无助感。这种孤独感与无助感,很快就会升华成为一段最有力的呐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当然,这是后面的事情了,我们在本章最后一节具体阐述。
现在回过头来,卢藏用所说陈子昂擢升右拾遗后的行为,就可以被理解了:“子昂晚爱黄老之言,尤耽味易象,往往精诣。”他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对这个黑暗、混乱、无序的现实世界感到迷茫和无助,也就只好沉溺于故纸堆中,尤其是沉溺于讲述天地万物生成、演变之道的《易》中。除了自己研究易象,陈子昂还经常与赵贞固、卢藏用、杜审言、宋之问、毕构、郭袭微、司马承祯、释怀一、陆余庆等人谈玄说道,优游林下,他们被称为“方外十友”。当然,这个“方外十友”的群体,可能并不固定,所以也还另外有一个“仙宗十友”的群体:“唐司马承祯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为仙宗十友。”这两个群体的重合率很高,应该是以其中某些长寿者为中心有所演变而形成的,比如司马承祯生于贞观二十一年,卒于开元二十三年,就有机会同时接触这两个群体的所有人。而陈子昂于圣历三年就去世了,他可能会在出狱以后接触到上半年——即证圣元年——进士及第的贺知章,但绝不可能接触到他去世后一年方出生的李白、王维。这个我们且不去管它,陈子昂与“方外十友”“仙宗十友”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有交往,确是事实。而“方外”“仙宗”这两个形容词,都能让我们看出陈子昂平时与他们交往时主要谈论些什么。我们前面讲到的《送中岳二三真人序》,就是其中一次交往的文字记录。
是的,陈子昂自天册万岁元年十二月出狱以后,就“多病”,就“居职不乐”,就“爱黄老之言”,就“耽味易象”,就与司马承祯等人求仙问道、谈玄论道,以抵抗、冲淡因对现实迷茫而产生的孤独感与无助感。万岁登封元年,朝廷制举贤良方正科,陈子昂与梁载言为典试官,取24岁的乡贡进士崔沔为第一。不过,这只是按部就班完成朝廷分配的任务而已。三月,武则天又改元万岁通天。要等到万岁通天元年下半年,陈子昂才从这种消沉的状态中走出来,并在九月第二次随军北征。那么,他的二次北征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请看下节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