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二次北征(2)
“疲薾”即疲惫困顿的样子。陈子昂在诗中说:自己平生的志趣在于求仙问道,疲惫困顿的生活状态本来与英雄一点边儿也沾不上。但是君王给了自己特殊的恩宠,让自己为官,让自己从戎,那还有什么理由不奋勇杀敌呢?奋勇杀敌,是报答圣恩,而不是为了获得功勋。但曾经“驰侠使气”的陈子昂,到底还是有一个英雄梦,所以他在诗的最后两句构造出了这样的情景:孤身一人仗剑塞外,长歌而行。
万岁通天元年十月,契丹叛军首领之一、自称可汗的李尽忠死,突厥首领默啜趁机进攻契丹叛军的巢穴——松漠,掳走李尽忠、孙万荣的妻儿。一时间,叛军溃散,“幽朔初平”,武则天还为此册立默啜为颉跌利施大单于、立功报国可汗。十一月的一天,之前随梁王武三思出征的崔融奉命返回朝廷,陈子昂冒着呼啸的寒风,登上蓟城西北楼,为这位故交送别,写下了《登蓟城西北楼送崔著作融入都》一诗,并写有一篇序言,序言中的一些句子可以让我们看到陈子昂此时的心境。比如“愤胡孽之侵边,从王师之出塞”,一个“愤”字,说明陈子昂不是为了邀功而从征,而是内心真的有所激愤。又如“以身许国,我则当仁;论道匡君,子思报主”,用了互文的修辞手法,表明了自己“以身许国”和“论道匡君”的夙愿。
但是不久孙万荣即“收合余众,军势复振”,派人相继攻陷了冀州、瀛州,屠戮大小官吏、百姓数千人,“河北震动”。此后,唐军虽有小胜,但未能扭转战局。万岁通天二年三月,武则天又派清边道总管王孝杰、苏宏晖等将领率兵十七万征讨契丹。两军相遇后,契丹假装败退,王孝杰率军追击,结果走入悬崖死地,被契丹回击,苏宏晖逃跑,王孝杰坠崖而亡,将士死伤殆尽。此时建安王武攸宜军队驻扎在渔阳,王孝杰军惨败的消息传到后方,“军中震恐,不敢进”。契丹乘胜侵犯幽州,“攻陷城邑,剽掠吏民”,武攸宜派兵回击,未能成功。
面对唐军的惨败,陈子昂以极其悲痛的心情,写了《国殇文》,哀祭了为国捐躯的将士英魂,歌赞了烈士英勇悲壮的牺牲,表达了对契丹的愤慨和为国报仇雪耻的誓愿。其文云:
丁酉岁三月庚子,前将军尚书王孝杰,败王师于榆关峡口。吾哀之,故有此作。
天未悔祸兮,炽此山戎。虐老昏幼兮,人罹其穷。帝用震怒兮,言剪其凶。出金虎兮曜天锋。扫宇宙之甲,驰燕蓟之冲。何士马之沸渭,若云海之汹汹。荆吴少年,韩魏劲卒。戈矛如林,白羽若月。且欲蹈乌丸之垒,刈赤山之旗,联青丘之缴,封黄龙之尸。
凶胡猖獗,奸险是凭。蛇伏泥滓,蚁斗丘陵。哀我将之仡勇兮,无算略以是膺。陷天井之死地,属云骑以相腾。短兵既接,长戟亦合。星流飙驰,树杂山沓。智无所施其巧,勇不能制其怯。顿金鼓之雄威,沦舆尸之败业。呜呼哀哉!矢石既尽白日颓,主将已死士卒哀。徒手奋呼谁救哉?含愤沉怒志未回!杀气凝兮苍云暮,虎豹慄兮殇魂惧。殇魂惧兮可奈何?恨非其死兮弃山阿。血流骨积殪荒楚,思归道远不得语。降不戮兮北不诛,殁不赏兮功不图。岂力士之未徇,诚师律之见孤。重曰:
壮士虽死精魂用,凶丑尔仇不可纵。我闻强死能厉灾,古有结草抗杜回。苟前失之未远,傥冥仇之在哉。呜呼魂兮念归来!
这篇《国殇文》,既是陈子昂内心真实情感的抒发,又明显受到了屈原《国殇》诗的影响,以长短不拘的骚体句式铺排而成,以大量的虚词增加文章气势,其激动人心的效果,与本传第四章第三节提到的骆宾王《代李敬业以武后临朝移诸郡县檄》相比,可以说毫不逊色。不过,骆宾王檄文的情感基调是昂扬,陈子昂《国殇文》渲染出来的却是悲壮。而且,我们可以从这篇文章中再一次看到陈子昂对七言诗句的运用,再一次印证本章第二节所言不虚:我们只能说《陈子昂集》中所存之诗没有使用七言,而不能武断地认为陈子昂本身对七言不重视、不会作、不擅长。
回想万岁通天二年三月初,即王孝杰军出征前,陈子昂还以犀利的笔锋写了《为建安王誓众词》。这是一篇鼓舞士气的讨伐檄文,其中有些句子写得热血沸腾,比如:“今日之伐,须如雷霆之震,虎豹之击,搴旗斩馘,扫孽除凶,上以摅至尊之愤,下以息边人之患。”当时的唐军,充满必胜的信心。那时候,军营里跑进一只“身如白雪,目似黄金”的白鼠,大家都认为是契丹灭亡的征兆,将白鼠进献给武则天,声称“圣威远振,白鼠投营”。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王孝杰败了,而且是全军覆没。这样的结局,极大地挫伤了唐军的士气,“军中震恐,不敢进”。
当大家都还处于“震恐”的阴影中时,陈子昂一面歌颂士卒的壮烈牺牲,一面也在反思溃败之由和应对之策。很快,他就向武攸宜谏言。谏言大致有四层意思:第一,我们的实力本来是很强的,“具精甲百万”,而且“运海陵之仓,驰陇山之马,积南方之甲,发西山之雄”,这简直就是“倾天下以事一隅”,要制服“契丹小丑”,就好比是“举泰山而压卵,建瓴破竹之势也”。第二,这么强的军队,为什么会败呢?是因为王孝杰等人“不谨师律”,建安王武攸宜同样是“法度不申”,军队没有良好的纪律,人数再多,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打胜仗呢?第三,现在情况紧急,契丹胜利后气焰嚣张,我军惨败后士气低落,武攸宜掌握着“半天下之兵”,就是掌握着国之利器,绝不能再有任何闪失。第四,那如何解决呢?陈子昂提醒武攸宜不要再儿戏,“统众御奸,须有法制”,需要认真分析当前形势,“须先比量智愚、众寡、勇怯、强弱、部校将帅士卒之势,然后可合战求利,以长攻短”。最后,陈子昂请求“分麾下万人,以为前驱”,平叛立功,保证“契丹小丑,指日可擒”。
这次谏言的结果,卢藏用描述道:“建安方求斗士,以子昂素是书生,谢而不纳。”谏言没有被采纳,因为武攸宜当时寻求的是“斗士”,是能够真正带兵打仗的人,而不是陈子昂这样的书生。卢藏用的记载,从一个方面解释了陈子昂的谏言未被采纳的原因。我们也很容易理解,在王孝杰兵败后“军中震恐”的情况下,武攸宜为什么欲求“斗士”而不是“书生”。另外,我们也会发现,陈子昂这次谏言,不过是泛泛而谈,内容空洞,并未说出具体的、可操作的破敌方法。武攸宜凭什么要相信陈子昂浮泛空洞的“纸上谈兵”,还要分一万兵给他呢?所以,从谏言本身来看,不被采纳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陈子昂现在的报国之情高涨。他有一种责任感,觉得自己身为近臣,又参谋军事,“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也有一种自信心,觉得自己的谏言绝对正确,“若听愚计,即可行,若不听,必无功矣”。责任感加上自信心,使他有了一种非如此不可的执拗。赵儋在《鲜于公为故拾遗陈公建旌德之碑》中记载“建安愎谏”,也就是武攸宜固执己见,不采纳陈子昂的谏言;这无疑是站在陈子昂的立场记录历史。其实每个人都在固执己见,不过因为站在自己的立场,只能看到对方的固执罢了。是的,陈子昂又何尝不是固执己见呢?所以,过了几天他再次向武攸宜谈了一些意见和建议,“言甚至切”。双方都在固执的时候,当然是地位高、权力大那一方获胜。武攸宜不愿再听陈子昂“纸上谈兵”,于是将其由幕府参谋降为军曹。这一实际的降职行为,终于让陈子昂明白,武攸宜不愿意听他的谏言。陈子昂也就不再说什么,只在军中负责草拟文书。
如我们前面所说,陈子昂本来就因入狱之事变得意志消沉,是边疆战争再一次激起了他的热情。而现在,在陈子昂非常看重的关键时刻,他的两次谏言都未被采纳,还因此而被贬职。这无疑是一盆冷水,再一次浇灭了陈子昂心中那灭而复燃的激情。他沉默了,对建安王武攸宜。但他心中的积郁需要得到宣泄,于是他又开口了,对茫茫的宇宙,对尘封的历史,对后来所有人……他开口所说的,就是他在蓟丘吟出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