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构宇西山(1)
圣历元年秋,陈子昂从洛阳经长安归故里,“遂于射洪西山构茅宇数十间,种树采药,以为养”,过上了隐居生活。但是,入仕十多年的经历,不是说忘就能忘的,所以“仕”“隐”矛盾还时时在他心间浮现,让他不得安宁。
圣历元年深冬,一位名叫马择的参军因事入蜀,到射洪时拜访了陈子昂。马择与陈子昂相识,是经马择父亲的朋友王适介绍,所以按辈分来讲,马择实际上比陈子昂低一辈。但是马择自己说陈子昂“欣然忘我幼龄矣”,两人成了忘年之交。对这一次的相遇,马择也有十分美好的回忆:“予怀役南游,构兹欢甚,幽林清泉,醉歌弦咏。”陈子昂也为此写了一首《喜马参军相遇醉歌》,并作了一篇序言。陈子昂说:
吾无用久矣,进不能以义补国,退不能以道隐身。天子哀矜,居于侍省,且欲以芝桂为伍,麋鹿同曹,轩裳钟鼎,如梦中也。
陈子昂在这里明白道出了他仕隐两难的处境。尤其是第一句,实际上就是我们上一节所引《无端帖》所表达的意思。所以,陈子昂在《无端帖》中自称“无端之人”,其实就是这篇序言所谓“吾无用久矣”,仕隐两难的境遇让陈子昂对自身价值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而现在,陈子昂已经辞官归隐,那就在山林中好好地生活,“轩裳钟鼎”——也就是官位爵禄、贵族生活,已经如梦幻一般虚无缥缈了。但是,陈子昂能说出“轩裳钟鼎,如梦中也”这样的话,说明他实际上并未完全忘记“轩裳钟鼎”。
陈子昂在序中也描述了他与马择欢聚时的场景:
时玄冬遇夜,微月在天,白云半山,志逸海上。酒既醉,琴方清,陶然玄畅,浩尔太素,则欲狎青鸟,寄丹丘矣。日月云迈,蟋蟀谓何?夫诗可以比兴也,不言曷著?时醉书散洒,乃昏见清庙台,令知此有蜀云气也。
诗的题目云“醉歌”,序里又说“酒既醉”,可以想见他们畅饮的场面。卢藏用《陈氏别传》云:“性不饮酒,至于契情会理,兀然而醉。”陈子昂一般并不饮酒,但在特定的场合又会“兀然而醉”,这与他早年“驰侠使气”的性格一脉相承。
值得注意的是,陈子昂与马择畅饮之后,不仅弹琴作歌,写下了这首《喜马参军相遇醉歌》,还“醉书散洒”。“醉书”即草书,我们在上一节提到过陈子昂有草书作品《无端帖》流传到南宋时期。现在陈子昂的自述让我们更加相信他确实是会创作草书的。“散洒”即豪放不羁。这个“散洒”是形容陈子昂写的草书作品呢,还是形容陈子昂的创作状态呢,我们不得而知,或许两者兼有吧。本传第二章第二节曾提到杜甫看到过陈子昂故居的草书题壁,并形容其“洒翰银钩连”,也就相当于这里所说的“散洒”。不过,相同的创作风格背后却是不同的精神面貌:故宅草书遗迹表现了未经世事的青年陈子昂“公后登宰辅”的美好愿景,而此时的草书创作却是饱经宦海沉浮的陈子昂在抒发仕隐两难的无奈心境。
这段话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夫诗可以比兴也,不言曷著?”翻译过来就是:“诗是可以比、可以兴的,如果不再创作,岂不是什么都没了?”陈子昂在这里提到了两个重要的概念——“比”“兴”。这两个概念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理解,落实到陈子昂,他可能强调更多的是诗歌应该有所寄托。这种寄托,可以是政治层面的,也可以是人生层面的。而这种政治层面与人生层面的东西,如果不用语言进行表达,就无法“著”,无法显现出来。陈子昂这里所强调的,一如既往,是文学创作的内容、思想性。
大概在圣历二年春夏之交,陈子昂看到山中生长着茂盛的兰花和杜若,有所感发,写了一首《感遇》: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陈子昂在诗的前半部分——也就是前四句中,描写了兰花、杜若在春夏之际的美好。“芊蔚”“青青”都是形容其茂盛的样子。它们虽然是独自长于林间,无人欣赏,却依旧按照自己的生命节奏,开花散叶。陈子昂在诗的第五句开始转折,时间流逝,秋天到来,不管是兰花还是杜若,都避免不了凋落的命运,前面的那些美好、芬芳又有什么用呢?陈子昂在这首诗里,依旧表达着宿命论的观点,表现出对命运摧残美好事物的无可奈何。就如叶嘉莹所说,这里面包含着“因美好生命的凋伤而引起的生命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