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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节 带官归里(2)

书名:陈子昂传本章字数:2624

话说回来,陈子昂这段时间其实还是上了一份谏书——也是陈子昂一生所上的最后一份谏书。圣历元年五月十四日,陈子昂向武则天呈奏了《上蜀川安危事》,主要论述了三件事情。

第一,关于废同昌军的后续处理问题。同昌军即同昌县驻军。圣历元年四月三十日,朝廷下令废除同昌军,蜀中百姓因此少了五十万人运粮,得到休息,这当然是好事。但陈子昂指出,二十多年来,这附近的松州、茂州等地羌族首领正是靠着运粮之事获取利益,现在废同昌军,他们的利益受损,可能会煽动羌人作乱,因此需要警备。朝廷应该选派有能力的人担任茂州都督,增派侦察兵监视羌人动向,并派一名御史专事督查羌族首领。只有这样,才能防止动乱的发生。

第二,关于蜀中逃户的问题。讲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先简单介绍一下唐代的租庸调制。这是从武德七年开始实行的一项经济制度。18岁以上的成年男丁,官府均授予一块土地,60岁以后或死后归还官府。授田者每年向官府缴纳粟米二石,叫作“租”;缴纳一定数量的布帛,叫作“调”;向官府提供二十日的劳力,叫作“庸”;不想出力者,可以缴纳三尺绢代替;增加二十五日劳力者,可以免调;增加三十日劳力者,租、调皆免。如钱穆先生所说,租庸调制至少存在三个优点:一是轻徭薄赋,“要论轻徭薄赋,中国史上首推唐代的租庸调制”。二是税收项目列举分明,不容易乱加项目横征暴敛。三是制度背后的精神是“为民制产”,而且“有田始有租,有身始有庸,有家始有调”,所以“此制的最高用意,在使有身者同时必有田有家”。这个制度的有效实施,极度依赖户籍统计的精确,古代交通不便、官府组织简单、纸张贵、书写不便、吏员工作态度不好等问题,均会影响到户籍统计,从而影响到租庸调制的实施。我们现在还能看到武则天时期的户籍册子。这个册子记录了赵小是一家的姓名和年龄。实际上,武则天时期的户籍统计已经大不如前。而现在又发生了另一个问题,即人口大量增加,土地资源有限,加上豪强大族不断兼并土地,从而导致许多新增人口无地可授,但租庸调是按人缴纳,许多农民无力负担,因此逃亡。陈子昂在《上蜀川安危事》中讲到的第二个问题,就是蜀中逃户。陈子昂指出,现在蜀中运粮之事已经停了,百姓劳役减轻,那么租庸调等税收,就应该使官府更加富足。但是现在蜀中有三万多逃户在蓬州、渠州、果州、合州、遂州等地的山林之中,州县未能有效管辖。其中一些逃户被土豪大族庇护隐瞒收容,由此侵吞掉本该由国家收取的税收。另有一些逃户属于“游手惰业亡命之徒”,他们明火执仗,干一些偷盗抢劫的事儿,甚至“攻城劫县”,官兵一到,又散入山林之中。因此,需要朝廷敕令地方官员解决好这一批逃民的问题,既可以恢复社会治安,又可以重新获得三万户的税收。

第三,关于整顿官员的问题。陈子昂将农民逃亡的原因归之于官吏贪暴徇私:

蜀中诸州百姓所以逃亡者,实缘官人贪暴,不奉国法,典吏游容,因此侵渔。剥夺既深,人不堪命,百姓失业,因即逃亡。凶险之徒,聚为劫贼。

因此,陈子昂指出如果只是招抚逃户、惩治暴民,治标不治本。他建议武则天派按察使速赴蜀中“清官人”,“除屏贪残”,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逃户的问题。“若官人清正,劫贼剪除,百姓安宁,实堪富国”。

我们从陈子昂这份谏书中,依旧能看出他在秉持“安人”的政治主张,而且依旧是从“人情”出发在思考问题。虽然他将租庸调制在武周时期引发的逃户问题,仅仅归罪于官吏贪暴徇私,显得不够全面,但他没有就事论事,而是刨根问底地指出官吏存在的问题,已经很了不起了。更何况,这份谏书,是在他十分消沉的情况下,在他不再想以“雄笔”“抗衡天下之士”的情况下写出来的。这就更显其可贵。

但这份谏书的写作,只是陈子昂二次北征回到洛阳后的一个例外。更多的时候,他思考的还是“命”的问题,是“仕”与“隐”的选择问题。除了我们前面提到的序、碑文、书信,陈子昂在诗中也时有表露。比如其《感遇》云:

玄天幽且默,群议曷嗤嗤。圣人教犹在,世运久陵夷。

一绳将何系,忧醉不能持。去去行采芝,勿为尘所欺。

陈子昂大概想起了孔子的教诲:“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其实先秦诸子大都认为上天无言而周行,比如孟子、庄子也有类似说辞。陈子昂说的“幽”“默”,当然不是今日所谓“humour”的音译,而是指无声。苍天是默然不语的,但是无知的人们却是多么纷乱喧扰!由此可见,圣人的教诲虽然一直存在,世道却衰微已久,无可救药了。这样的衰微,是一根绳子拉不回来的,是一个人拯救不了的。即使为之忧愁痛苦得像醉酒一样,又能有什么用呢?于是,陈子昂只好无奈地自言自语;“离开吧!离开吧!去那山林中采药隐居吧,再也不要被这尘世的功名是非欺骗了!”

圣历元年或者稍早一点,陈子昂还写了一份书帖,帖文云:

道既不行,复不能知命乐天,又不能深隐于山薮,乃亦时出于人间,自觉是无端之人。况渐近无闻,不免自惜如何。

陈子昂的那种进退两难、仕隐皆已落空的心理,在这段文字里表现得很直白。“无闻”是形容年龄的词,典出《论语·子罕》:“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可见这是陈子昂快40岁时所写。一事无成的挫败感,又加上年龄焦虑,让陈子昂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称自己为“无端之人”,也就是没有价值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这份帖文,一直流传到了南宋初年,被岳飞之孙岳珂当作一件书法作品,记录在《宝真斋法书赞》卷五。据岳珂所言,这是一件“草书”作品,总共“六行”,也就是平均每行七八字乃至更多;而且这件作品经过米芾鉴定为真迹。岳珂在最后评价该作品说:“笔精墨妙虽有神,千载乃作无端人。”一方面,从形式上肯定了该作品“笔精墨妙”而且“有神”,另一方面,又从内容上指出其所写为“无端人”,过于消极。这份帖文,是陈子昂唯一有明确记载流传到南宋被认定为书法的作品,所以异常珍贵。可惜的是,我们没有米芾、岳珂那样幸运,现在已经无缘得见这幅作品的真容。

圣历元年秋,陈子昂“以父老,表乞罢职归侍”。赵儋所写《鲜于公为故拾遗陈公建旌德之碑》和欧阳修、宋祁所撰《新唐书·陈子昂传》也都说陈子昂辞官的原因是其父亲年迈需要侍养;唯有《旧唐书·陈子昂传》说“子昂父在乡,为县令段简所辱,子昂闻之,遽还乡里”。《旧唐书》的说法是孤证,当然不足凭信。“以父老”这个原因应该是真的,不过这更多的还是一种应付朝廷的辞官借口。更深层次的辞官原因,其实是仕途坎坷带来的挫败感,如我们这一节所分析的那样。武则天许可了陈子昂的辞官请求,并特许其“带官取给而归”。陈子昂回乡以后如何,则有待下一节继续讲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