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金石之声(1)
陈子昂一生的故事讲完了。最早为陈子昂作传的卢藏用分得很清楚:《陈氏别传》虽然也涉及陈子昂的文学创作,但其叙述的主体仍是其“王霸之才,卓荦之行”;《陈伯玉文集序》则侧重于对其文学成就进行评价。我们现在的情况也是,前面所有的章节主要叙述陈子昂一生的事迹,对其文学理论和创作,只是随着行文需要偶尔论及,并不集中,也不系统。但这种偶尔论及,还是让我们对陈子昂的文学理论和创作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为了使这个大致的印象更加清晰,我们得像卢藏用一样,专门用一节来论述陈子昂的文学理论和创作。不过,我们要避免重复前面已经讲到过的内容,不然过于唠叨;要力求集中和系统,不然这一节就显得多余。我们的途径,就是对陈子昂的《〈修竹篇〉并序》进行分析。
陈子昂的《〈修竹篇〉并序》十分重要,一部文学史如果讲到陈子昂,必然会以其《〈修竹篇〉并序》为主要材料。这么重要的材料,为什么我们前面没有完整引用和阐释呢?因为《〈修竹篇〉并序》的系年很不明确。本传主体是按时间顺序叙述陈子昂的一生,如果《〈修竹篇〉并序》系年不明确,也就无法放到传记中的某一章节去讲。重要但又无法安插在传记主体中,所以,我们也应该在传记最后为之单独开辟一节。
《〈修竹篇〉并序》是《修竹篇》诗加上一篇序言。我们先看序言: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仆亦以为知言也。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篇,当有知音以传示之。
陈子昂开篇即说:“文章之道已经衰落了五百年了。”这个文章之道,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我们将这句话与后面三句话做一个结构分析,就会发现这几句话都用着相同的修辞结构,即“主语时间否定词”:
这样一分析,我们就很容易发现,陈子昂所说的文章之道,是指以“汉魏风骨”为代表,继承了《诗经》的“风雅”精神,以“兴寄”为主的创作表现,但这个文章之道在汉魏之后的五百年间衰落了,在晋宋齐梁时代消失了。这里所说的“兴寄”,与本章第二节所讲的“比兴”,是一样的意思,即强调文学创作应该有所寄托,就如美国学者宇文所安解释的那样:“诗歌在表层上是一种表达情感的工具,表达个人对某一事物的反应。这样,如同在寓言中,表层的逻辑从属于‘意’。”“汉魏风骨”,又称“建安风骨”,是以曹操、曹丕、曹植父子,“建安七子”,蔡琰等作家为中心形成的一种文学风格。《文心雕龙·明诗》对这种风格有过很好的描述:“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也就是说,“建安风骨”更多的是追求整体的气势和表意的清晰,而不追求辞藻的纤密细巧。“风雅”则是《诗经》的两个部分,风指国风,雅指大雅、小雅。风大多属于质朴的民歌,内容比较丰富,但基本上都是针对现实有为而发;雅的大部分篇章是歌颂太平,其中一些篇章含有教训规谏或政治批判的成分。这种“建安风骨”“兴寄”“风雅”的文章之道衰落以后,代之而起的是“采丽竞繁”的“齐梁间诗”,也就是“齐梁体”。本传第三章第一节曾提到过,齐梁体诗的风格是“轻靡”,注重形式轻视内容,注重艺术性轻视思想性,北齐颜之推对此作了很好的描述:“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这就与“风雅”的传统、“比兴”的传统、“汉魏风骨”的传统,即所谓“文章道”相背离,所以陈子昂说“文章道弊五百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