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金石之声(2)
接下来,陈子昂对东方虬的《咏孤桐篇》大加赞扬,其评价用语有四个:“骨气端翔”,即骨力刚健,气势飞动;“音情顿挫”,即音节抑扬,情思沉郁;“光英朗练”,即光彩夺目,明朗简练;“有金石声”,即音韵铿锵,掷地有声。这个评价是相当高的,东方虬的《咏孤桐篇》是否担得起这样高的评价,还是值得怀疑的。而且很不幸,这首《咏孤桐篇》并未流传下来,我们也就无法直接复核陈子昂的评价是否准确。《唐诗纪事》卷七载有一首东方虬所作的《咏春雪》:“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这首诗只能说是取巧,向我们描述了雪花以假乱真,让人不知道树上哪个是梅花、哪个是雪的场面,而没有什么更深的思想性。所以,我们在阅读陈子昂对东方虬《咏孤桐篇》的评价时,心里应该存一点戒备,就如钱锺书先生所说:“貌似文艺评论,实际是挂了文艺幌子的社交辞令。在研究古代——是否竟可以说‘古今’或‘历代’?——文评时,正像在社会生活里,我们得学会孟子所谓‘知言’,把古人的一时兴到语和他的成熟考虑过的议论区别开来,尤其把他的由衷认真的品评和他的官样套语、应酬八股区别开来。”《修竹篇》的序言开头言“东方公足下”,很明显是写给东方虬的一封信,在信中极力夸赞收信人的诗作,“官样套语”“应酬八股”的成分不会低,所以这个评价未必可靠。但是,虽然东方虬《咏孤桐篇》未必当得起陈子昂的高评,我们却可以说这样的高评正是陈子昂自己的理想:“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陈子昂还觉得这种理想中的诗歌能产生两种效果:一是“洗心饰视”,即涤除机心,净化心灵,使眼目明亮;二是“发挥幽郁”,即抒发内心深处的忧愤。陈子昂认为,这样的诗歌就是“正始之音”,即使建安时期的伟大诗人,也会引以为知己。什么叫“正始之音”呢?一般的解释是正始年间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作家创作的诗文。我们也可以换一种解释。《毛诗序》云:“《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刘良注曰:“正始之道,谓正王道之始也。”陈子昂所谓的“正始之音”,就是说这种诗歌偏重于“经纶”,有益于王道。最后,陈子昂引用了解君的话,称其能与张华、何劭并列。
陈子昂受到东方虬《咏孤桐篇》的感动,于是也写了一首《修竹篇》,诗云:
龙种生南岳,孤翠郁亭亭。峰岭上崇崒,烟雨下微冥。
夜间鼯鼠叫,昼聒泉壑声。春风正淡荡,白露已清泠。
哀响激金奏,密色滋玉英。岁寒霜雪苦,含彩独青青。
岂不厌凝冽,羞比春木荣。春木有荣歇,此节无凋零。
始愿与金石,终古保坚贞。不意伶伦子,吹之学凤鸣。
遂偶云和瑟,张乐奏天庭。妙曲方千变,箫韶亦九成。
信蒙雕斲美,常愿事仙灵。驱驰翠虬驾,伊郁紫鸾笙。
结交嬴台女,吟弄升天行。携手登白日,远游戏赤城。
低昂玄鹤舞,断续彩云生。永随众仙去,三山游玉京。
这首诗总共三十六句,第一至十八句是一个部分,即开篇至“终古保坚贞”一句,主要吟咏竹子本身。陈子昂指出竹子形态“亭亭”,也就是题目中的“修”,高耸,修长,而且青翠欲滴。随后,又描写了竹子一年四季的变化,尤其是在冬天寒冷的环境中,依旧能“含彩独青青”。陈子昂热烈地歌颂了竹子这种不畏霜雪的品格,指出它不像其他植物一样只是春天繁盛,而是像金石一样,一直保持着自己的高洁。十九至三十六句又是一个部分,即“不意伶伦子”一句至篇末,主要吟咏用竹所制之乐器。陈子昂想象这种乐器的加工者是黄帝时期的乐官伶伦,其所吹绝非靡靡之音,而是“凤鸣”,是飘飘的仙乐。陈子昂说,这种乐器演奏的效果,是让人“永随众仙去,三山游玉京”,眼前浮现出仙境。
很明显,这首咏竹子的《修竹篇》是有寄托的,他对竹子品格的描写,实际上是对人的品格的描写。前半部分对一个人居处高洁、不畏霜雪、独善其身的赞美是比较确定的。不确定的是后半部分到底寄托了什么。有人说是寄托陈子昂欲挂冠归隐的志向;有人说是陈子昂得到最高统治者器重,屡次上书陈述匡国佐政良策的形象描绘;也有人说是隐喻“不用于朝廷以展其自修之德”——后面这两种说法,完全是反的!甚至还有人说,“结交嬴台女”句中的“嬴台女”可能暗指武则天,其整体寓意是“希望能够在宫廷圈子里升得更高,接近‘天庭’——皇帝”。
清人沈德潜曾说:“阮籍《咏怀》,后人每章注释,失之于凿,读者随所感触可也。子昂《感遇》,亦不当以凿求之。”解读都是容易穿凿附会的,尤其是对陈子昂写的这种有所寄托的诗的解读。因为文本之外到底寄托了什么,作者既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那必然会发生“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的情况。或者,换成陈子昂听得懂的话:“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所闻《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当然,这是陈子昂提倡“比兴”“兴寄”时没有想到的一个问题,他主要是从“作者中心”出发,指出创作时应该有所寄托,至于读者是否能准确接收到他在诗中的寄托,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由此可见,陈子昂的某些诗文,像一切优秀的作品一样,具有多种阐释的可能性。这种文本的开放性给我们的启示是:本传即将结束,但一切才刚刚开始。通过本传对陈子昂的一生有了基本了解之后,读者朋友们应该重新返回到《陈子昂集》中,再次揣摩陈子昂所写每一篇诗文背后的故事和言外的寄托,从而形成属于每个读者的独特的陈子昂形象。这样,含冤而死的陈子昂,将因在读者心中无数次的重生,得以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