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磬王显形记(1)

书名:守望昆仑本章字数:3431

西出之途,无论是凿空、征伐,还是观光、游猎,古来非勇力者不能为之。我虽非勇非力之辈,但并不视西行为畏途,十多年来,有缘常在西行高原途中奔波,有的是猎奇的经历与收获的欣慰,也有的是苦痛的体验与疲劳的感受。人生时有慨叹,乐意之事常不得做,常要做的又是不乐意之事。我原本想离开西部高原改做一点其他事情的,没料到一道指令又要我披挂上阵,千推万辞而不能如愿,不得不又一次踏上西行的旅途。

1998年仲秋时节,为恢复久已停顿的一个西部考古队的工作,我同老搭档叶茂林一起来到黄河上游选址,准备建构一个稍大一些的课题规划。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在青海老专家卢耀光先生等的陪同下,我们到了主要为藏族居住的尖扎、撒拉族居住的循化和土族回族居住的民和等县,踏勘了许多重要的古文化遗址。在一个秋雨纷纷的日子,我们的脚印落在了黄河北岸一个不大的盆地里。这个盆地有个规模不大的小镇名为官亭,附近发现了数十处古文化遗址,其中包括时代可以早到仰韶文化时期的胡李家遗址和出土有重型礼器的齐家文化时期的喇家遗址等。

我和叶茂林都相中了这片土地,于是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考古研究课题次年就在这里实施。我们想查考中国麦作传播的途径,想探寻早期冶金技术产生的过程,想考察大西北古环境与人文间的契合机制,想揭示早期文明在西部高原的发达程度,还想寻找中国彩陶与西方的联系及早期中外文化交往的证据,等等。也许我们想得到的太多了,未必就一定都能如愿,但不论怎么说,序幕已经揭开了,一些可以称得上重要的发现开始公诸于世,一串久已消逝的遥远故事在手铲下被重新编缀出来。

出奇白土湾

那个曾出土新石器时代重型礼器的遗址,位于青海省民和县南部黄河北岸二级阶地前端的喇家村。1999年秋,我们在喇家遗址发现了一处前所未见的掘有宽大环壕的齐家文化大型聚落遗址,后来又在清理出的三座房址内发现了有可能是意外死亡的死者遗骸。这些死者,死时状态各异,年龄不同,以未成年者居多。面对这么多死者的白骨,我的心头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它使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这个遗址的分量,我筹划着进一步钻探,主要目标是寻找墓地,查明壕沟的范围、走向。

在发现了这些尚不知底细的白骨遗存之后不久,喇家遗址的另一件重器正等待着我们去揭开神秘的面纱。以下是在发掘工地的日记摘抄,它简单记录了几天内从一次发现到另一次发现的短暂过程。

2000-06-08

晴。

用笔记本电脑赶作新闻稿,题为《史前灾难现场摄人心魄,黄河慈母佑子情动天地》,题注有“青海省官亭古遗址群考古又获重要成果,喇家村齐家文化遗址发掘揭示出前所未见灾难现场遗迹,房址内发现大量不幸死者遗骸,出土大批完整陶器玉石礼器”等语。

2000-06-09

阴转雨。

上午发掘正常进行。

下午小雨停工。

开始复查钻探,以确定壕沟范围,寻找墓葬。

2000-06-10

晴。

发掘和钻探继续,发掘无明显进展。钻探寻找西壕沟,有了一些线索,应是现在村西冲沟位置。在冲沟北端东侧钻深近3米,出有灰土和陶片,这一带有可能是壕沟西北转角处,明日再查。

2000-06-12

晴间阴,阵雨。

遗址西北部农田因昨夜引水灌溉,暂时无法钻探,改钻南壕一线,探明壕沟由中场院一直往东延伸,宽度都在10米以上。

下午在朱七十奴家果园中钻探遇雨,避雨时在她家发现长方形石板一方,形体巨大,长度接近1米,形状类石刀,一侧中部穿一孔,可悬挂,此当为磬也!

见此磬欣喜异常,立时判为宝器一件。仔细向主人询问它的来历,确定为齐家文化之物。应赶紧征集,免出意外。

2000-06-15

晴。

…………

早晨由朱七十奴家征集大石磬一方,清洗干净。中午用木杠系绳抬起,大家在一起欣赏。磬声深沉悦耳,众人齐声称赞又获至宝。

…………

日记中提到的这方巨磬,在老乡眼里,只不过是一方稍有些特别的石板,它原本的用途断然不知。收藏石磬的朱七十奴,是一个年近40岁的土族媳妇。初次见面问她姓名,报给我非常奇特的四个字——“朱七十奴”。看得出来,朱七十奴虽然盛年丧夫,吃尽辛苦抚养着一双儿女,却是个精明的媳妇,话语中透着达观与刚毅。我是在那次避雨时走入她家院中意外发现石磬的,当即向主人询问这石板的由来。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朱七十奴已过70岁的婆婆盘腿坐在廊下,一面抽着烟卷,一面向我讲述她记忆中的往事。朱七十奴蹲在旁边的门槛前用不熟练的汉语向我们转述着婆婆的话,石板的故事在我脑海里慢慢清晰起来。

40多年前,喇家村的村民集中在村北一处叫作白土湾的地方平整土地,就在热火朝天的那一阵子,人们在黄土里挖出了几件东西,有带耳朵的红色罐子,有玉石做的刀子,还有人的骨头,最大的物件便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板。石板差不多是3尺长2尺宽的样子,又平又薄,在边上还穿有一个孔洞。罐子当时就被打碎了,玉刀后来被人收走了,那块大石板则被一个小青年背回了家。小青年正是眼前这位老太太的丈夫,那时还是个20多岁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小伙子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得到的这块石板并不是一件平常之物,他那时甚至还没想好让它派上什么用场。小伙子自然也不会想到,这块石板在他去世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境遇。

火炕蒙垢

老太太说,这样一块大石板,一家人都觉得是件有用的东西,但一时又不知用它做什么好。石板不知躺在院中日晒雨淋了多少年,后来总算派上了一个特别的用场。那是因为老太太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石板又跟着主人离开了那座暂时栖身的院子。老太太的那位将石板背回家的丈夫,在同她生下一个儿子后不久因病辞世,这使她倍感生活的沉重。万般无奈之下,她又招赘了一个丈夫,同她一起把儿子拉扯成人。儿子非常有出息,学习成绩不错,中学毕业后当上了民办老师,接着娶妻生子,生活还算美满。后来,儿子因为工作出色,还转为公办教师。可是好景不长,儿子因为一次意外溺水身亡,抛下老小离开了这个世界。这对老太太的打击太大了,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她承受早年丧夫晚年丧子的痛苦,老天也太不公平了。她心中的愤懑找不着发泄之处,开始看儿媳妇不顺眼,觉得儿媳妇命硬是她儿子的主要死因。家中的不和睦气氛与日俱增,老太太觉得这个家没法继续待下去了,于是和老伴儿一起下到村前的黄河滩上,在滩地盖了一座简单的小土房,两人就在那里过起了艰难的日子。

在这座小土房内,主要摆设就是土炕。别看土炕不大,盘得却很别致。小炕的一端平铺着一块方形石板,虽不十分光滑,却还算平整。而这块石板正是老太太的先夫从白土湾背回来的那件古物。

小土房前东去的黄河水,又流走了几个岁月。老太太同老伴儿在这狭小的土房里生活了几年,没想到一次重病又让老伴儿永远地离开了铺着石板的土炕。面对人生的不幸,生活没有了依靠,老太太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儿媳朱七十奴实在不忍心让婆婆一个人孤苦地守着小土房度日,她没有再记恨婆婆,硬是将婆婆从河滩上接了回来。

河滩上的土房随之也被拆除了。在朱七十奴拆炕时,老太太对炕上的那块石板很是恋恋不舍,因为这块石板留存有她对两个丈夫的回忆。她和儿媳朱七十奴一起用铁锨将石板撬起来,没料想铁锨撬破了石板一角,一块好端端的石板就这样破了相。石板破了,从翻过来的石板上看到它上面牢牢地粘着一层黑黑的“炕胶”,经年累月的烧烤使石板改变了原本清秀的模样。石板这样子本来已经不那么让人稀罕了,可老太太还是吩咐朱七十奴用架子车将它运回了家,她心中的记忆与这块石板紧紧地连在了一起。石板运回家后,老太太吩咐将它竖立在门旁,她说再等一等,石板可能还会有一些用处的。现在想来,也亏了老太太的这个决定,不然石板将有可能永远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同时还值得庆幸的是,石板残破的那一角,也一同离开河滩同归于朱七十奴家中,不然的话,我们现在恐怕就再也无法一睹这块不寻常的石板的全貌了。

石板和那残断的一角一同回到了原来破旧的宅院,并一起立在了院子内大门的一侧。石板就这样,带着一身的焦煳味和烟火气,静静地守候在这座风雨飘摇的院子里。终于有一天,它等到了我和两个钻探民工的到来,它也就最终离开了老太太和朱七十奴的家,重归于历史。

还记得那天在征得主人同意并付给一定的酬金后,我们请朱七十奴将这宝物运抵驻地,当即就让民工进行洗刷。这老乡眼中的石板我眼中的石磬的本来面目,在清泉的冲刷下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来。我当时还不想让民工将它洗得一尘不染,尤其是上面粘连的炕胶,现在局部还保留有一些痕迹,我的本意是希望巨磬不要忘却这一段火中炙烤的记忆。

据说在这之前不久曾有一古董贩子想要收购这块已经残破的石板,主人没有出手。老太太心想,这也许是件值钱的东西,如果真是这样,也算是先夫给她造的福,所以不能轻易出手。

幸亏主人没有出手,不然这件可称得上国宝的重器又不知会流落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