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磬王显形记(2)

书名:守望昆仑本章字数:2975

宝器重光

巨磬重又显形,得来非常意外。那天是6月12日,我带领两位探工在村南一农户果园中钻探,为的就是确定遗址南壕沟中部的走向。果园中有棵很大的核桃树,还有一些梨树和苹果树,树上都开始结果了。这个季节已进入雨季,本是干旱的盆地开始有了一些湿润的感觉。在果园钻探临近结束时,天空乌云翻滚,突来阵雨,我们本想在核桃树下稍避一下,可是雨却越下越大,眼看衣服就要湿透。在一旁观看钻探的热情的主人—— 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让我们进她家中避雨,看样子只有打扰一下主人了,于是我们跟着她进了果园旁边的一座院子。

这是一座破旧的院子,有婆媳二人带俩孩子过日子,这就是朱七十奴的家,老太太便是她的婆婆。她们已在离此处不远的一座果园中盖了新房,不久就要迁入新居。那座新居我去年在果园中带民工钻探时就已注意到了,当时只知道那是一个已故教师的家,因为那名教师是意外死亡的,房子还未及竣工。这次一进这旧居,看到北壁墙上挂着一个镜框,上面写着“人民教师光荣”的字样,就问主人家里谁在当教师,主人说她那儿子已经故去,我立时就与去年见到的果园新房联系起来,知道那就是她们建了一半的新家。

雨好一会儿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开始和主人唠起了家常,知道了这个家中发生的那么多的不幸。探工喇虎本来坐在廊下吸着主人递过去的香烟,我突然听到他惊叫了一声:那儿怎么有一块怪石头!说着,就见他冒雨往门口奔过去。我转眼望去,见他摸着门边一块三角形石块感慨不已,很快他又发现旁边还有一块更大的石板,急忙招呼我,让我快看是什么宝物。我奔过去一看,马上就感到有了一个不寻常的发现。石板很大,用手指粗一比量,长近1米,宽60多厘米,厚4厘米左右。石板表面颜色黑青,两面琢制平整,四周以切割方法整形,形状很规整。在长边一侧琢有一孔,可以将石板系绳悬挂起来。我立时判断出,这应是一方罕见的古磬!

石磬重又显形,多亏了探工喇虎。喇虎这个人我非常喜欢,个儿不高,40多岁,是一个正直、勤劳、机敏、热情、乐观的土族汉子。他是远近有名的花儿歌手,年轻时曾在省城献演。钻探时每在村外地头遇见爱唱爱听的媳妇们,她们总要邀他高歌几曲,我也因此有了较多机会了解花儿所表达的意境。喇虎虽是农民,但有文化,谈吐得体,汉语相当流利,时不时还有非常文雅的词句从他口里蹦出来。他对中国历史的了解程度,也远在一个普通少数民族汉子之上。他很灵巧,会干铁匠活,对考古钻探的方法掌握得也很快。

我和喇虎在钻探间隙曾一起谈论过黄河石,这里有的村民在黄河水落时要到河滩上去寻觅形状和纹路特别的石头出售,有人常来村里收购,附近的镇子里开有专门的黄河艺术石商店。黄河石被城里人看成是一种高雅的艺术品,那自然造化之工,那鬼斧神工之奇,也令受现代观念熏陶的土族人神往之、心爱之。我们曾不止一次地因钻探避雨走入村民的院中,欣赏村民们从黄河滩拾来的大大小小的各色石块。正因为有了黄河石的感受,有了对特别石块的关注,所以当喇虎看到朱七十奴家的大石板时才会突发惊叹,才会有类似发现新大陆的欣喜与冲动。

事后喇虎跟我开玩笑说,他与朱七十奴家人一样,也该有一份同样的报偿。这话太对了,石磬的真正面世,他也拥有一份发现者不可磨灭的功劳。

我想,如果40多年前那个小伙子不将石板背回家,如果石板不是盘在炕上而是垫入猪圈,如果河滩土炕还没有拆除,如果拆了土炕却没有将石板运回,如果古董贩子再多掏点票子,如果在钻探时没有遇上那场及时雨,如果没有喇虎的好奇心……如果不是那么多如果,这石磬现在还不知怎么样了呢。有人说,这也许是天意,现在应当是这石磬真正面世的时候了。后来有一个在唐山求学的爱好考古的学生,在报纸上得知石磬发现的过程后,还特地给我打来一个电话,感叹许多重要古物可能没有机会被这样发现出来而遭到毁损甚至是灰飞烟灭。我说这里面有一个素质问题,如果民族的文化素质上到一定水准,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憾事了。

宝器重光,经历了这么多的曲折,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器王·王器

清洗完毕,挂起巨磬,在房东的杂物中寻得一支木槌,轻击不同部位,乐音铿然,宏远深沉,让人肃然起敬。我欣赏这美妙音色,脱口说出“此乃王者之器”,王国道副所长接话道“也是器者之王”。真是,这石磬可以称为磬王,是为黄河磬王。此磬长96厘米、宽61厘米、厚4厘米左右,应当是目前中国考古所发现的最大的磬了,也可以依照商器例称为“特磬”。《光明日报》报道时直接称之为“石刀”,它是仿制同时代长方形石刀的形状制成,与传统所见的弓背曲尺形磬不同。从喇家的发现看,石磬的形状应当与生产工具有些关联,黄河磬王应当是脱胎于齐家文化的石刀。《尔雅》云“大磬谓之毊”,说明古时大磬还有专门的名称。郭璞注说“形似犁”,这倒是一个有意思的提示。似犁也好,似刀也罢,磬的原型显然与农具有关系。

行文至此,我想起了黄金分割律,用计算器一算,黄河磬王的构形正好符合黄金律,这又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新发现。这说明齐家文化居民制器时在美感方面已有了充分考虑,石磬的造型与大小并不是随心所欲确定的。我们由此对齐家人当时各方面取得的成就应当有充分的估计,还要进一步调整思维空间,以迎接可能会有的一些更重要的发现。

还值得说道的是,我和叶茂林与古磬可能有一种特别的因缘。在此之前,我们还曾发现过另一件商周时期的石磬。那是1994年在长江小三峡发掘时发现的,出土地是重庆巫山的双堰塘遗址。因为有了那件特磬和其他铜器等,这个遗址才为学者们重新认识,它作为古代巴人的一个早期政治中心的地位由此得到确认。同样地,喇家遗址巨磬的显形,也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遗址的等级,它是遗址作为中心聚落乃至古国城堡的又一个重要的标志。

史前时代末期就已出现了磬,它在早期应是一种礼乐器。《淮南子》说禹“以五音听治”,所谓五音即是指钟鼓磬铎之类。当时辅臣要见禹论道就响鼓,言义则撞钟,告事便振铎,报忧要击磬,各种乐器的功用非常明确。其实尧时就建立了以乐治政的方式,《尚书》有言“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所说的石正是磬。20世纪七八十年代山西襄汾陶寺遗址3015号墓曾出土一件打制石磬,长度达到80厘米,在当时已是巨磬,发掘者依照商器例称“特磬”。陶寺特磬的形状与商周时代的磬已较为接近,大体为弓背形。其实齐家文化先前还曾出土过一件石磬,出自青海乐都柳湾遗址的1103号墓,形状亦为弓背形,残长42厘米余,推测本来的长度当在60厘米左右。这种磬就是郭璞所说的犁式磬,后世的编磬一般都是采用这种样式。喇家黄河磬王外形特别,为长方形,器形更大,制作也更为精致。

陶寺大墓中一般都有与鼍鼓共存的特磬,它们被看成是与礼制相关的一组乐器。这两种乐器在商代王陵和方国首领墓中曾出土过,金文和古籍记述表明,它们是王室和诸侯专用的重器。这使一些学者有理由认定,鼍鼓和特磬是社会高层使用的礼乐器,是至高无上权威的象征之一,它们的出现应当是文明形成的一个重要表征。苏秉琦先生也曾认为像陶寺这样的鼍鼓和特磬组合,它们并非一般的民乐器类,而是“摆在厅堂或更隆重的场所,作为礼仪性质的设施”。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更觉得喇家遗址的重要。这件磬王出土后传出的古老乐音,足以让我们感受到许多已经逝去的高峻与威严。磬王的主人或许只是一个小国之君而已,但不论大小,他所据有的也是一个王位,他所拥有的也是君王的威权。

如今,聆听这方黄河磬王发出的深沉悠远的乐音,能从中感受到大西北曾经有过的灿烂与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