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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俨然旧家国(二)

此时的吴三桂,焦虑万分,要他马上离开云贵这块经营了多年的根据地,真难下这个决心。而且,自请撤藩的头筹,都被尚可喜拔了,现在自己写奏疏申请,面子上过不去不说,万一朝廷就坡下驴立刻“恩准”了,到时候咋办呢!而如果假装不知道来拖延,皇帝肯定会越来越怀疑自己。

想来想去,吴三桂还是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来。他的参谋班子人数很多,能人也不少。大家议来议去,最终还是劝吴三桂:暂时听世子吴应熊的话,先主动表个态,上奏朝廷,申请撤藩,看看朝廷对吴藩的真实态度……

而当吴三桂让幕僚刘玄初替他起草自请撤藩的奏疏时,刘玄初反而劝说他不要这样做。他说:“如果王爷您主动上疏,皇帝正高兴等您表态呢,马上就会准奏,到时候您就更加被动。所以,您不要先给人以口实,自己请求撤藩。”

吴三桂听到刘玄初如此说,也挺不高兴,气哼哼地说:“即使我上疏自请撤藩,皇上也不敢调我走。上疏嘛,不过是我的一种表态,在于消释朝廷对我的怀疑!”

眼见吴三桂如此自负和自信,刘玄初也没话可说,只得替吴三桂写奏疏。康熙十二年七月三日,吴三桂给康熙上奏疏,内容如下:

臣驻镇滇省,臣下官兵、家口,于康熙元年迁移,至康熙三年迁完。虽家口到滇九载,而臣身在岩疆,已十六年。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难报,惟期尽瘁藩篱,安敢遽请息肩?

今闻平南王尚可喜有陈情之疏,已蒙恩鉴,准撤全藩。仰恃鸿慈,冒干天听,请撤安插。(《清圣祖实录》)

做事不能在人后。那边厢靖南王耿精忠马上也给朝廷写奏疏“恳请”撤藩。

接到吴三桂、耿精忠二人自愿撤藩的奏疏,康熙乐得差点跳起来。他们自动要求撤藩,总比朝廷先提要好得多,接下来处理起来也光明正大得多。所以,康熙帝马上表示同意,并且在吴三桂奏疏上朱笔题答,表示嘉奖:

王自归诚以来,克殚忠荩,戮力行间,功绩懋著,镇守岩疆,宣劳岁久。览奏,请撤安插,恭谨可嘉。今云南已经底定,王下官兵家口,作何搬迁安插,著议政王大臣等,会同户、兵二部,确议具奏。(《清圣祖实录》)

康熙作为皇帝,只做原则表态和决定。既然同意撤藩,吴三桂、耿精忠二藩的具体搬迁转移、安插工作,就交给议政王大臣协同户部、兵部共同讨论、落实。

等到康熙真把吴三桂、耿精忠二人自愿撤藩的事情拿到朝廷上商议的时候,大臣们的意见截然相反——其间,只有兵部尚书明珠、户部尚书米思翰及刑部尚书莫洛等少数人赞成撤藩,多数大臣都不赞成。而反对声音最大的,是图海和索额图。这倒不是他们认为撤藩会导致吴三桂、耿精忠造反,而是认为吴三桂镇守云南以来,云贵地区安定无事,如果把吴三桂撤藩后,兵将迁移规模巨大,还需要重新派兵前往镇守。数量如此众多的兵丁往返,迁移安插,不仅耗费人力、物力、财力,而且势必骚扰地方,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朝廷应以安静为本,命令吴三桂率其所部继续镇守云南。否则,仅安置吴三桂手下那六七万人在辽东的衣食住行,中央和地方政府就要大费周章。

看到朝廷大臣们的争议如此截然不同,康熙一时间也不好马上决断,就再让议政王大臣会同户、兵两部以及九卿科道诸臣召开扩大会议,重新讨论,希望这些人最终能够取得一致意见再上奏。

岂料,吵来吵去,大臣们根本没有达成压倒性的一致决定,要求撤藩的和暂缓撤藩的大臣们针锋相对,各持己见,最终还得皇帝决断。

本来康熙内心深处就是要撤藩,如今自己做决断,他肯定还是依据感觉走:撤藩!

事后事实证明,康熙这个决断,在当时完全就是一步臭棋。多尔衮、顺治两位那么精明的人,对于三藩问题都小心翼翼,刚刚亲政的康熙竟然凭借书本上的知识,就贸然做出决断,导致家国几丢!

想当初,多尔衮、顺治和三藩都是互相盟誓过的,清廷一再表示说,认可三藩子孙世袭,永不撤藩。而且,还不是说说而已,都是写入金册里的盟约。康熙帝如今一句话,就把盟约推翻,确实莽撞过头。而且,退一步说,即使康熙帝要撤藩,完全可以把主动申请的尚可喜一藩先撤,再根据发展形势见机行事。清廷如果有足够的耐心,就要等待——吴三桂已经年过花甲,待吴三桂安死床箦,三藩失去了主心骨,到时不用朝廷自己撤藩,吴三桂的儿子辈和他的属下,以及耿精忠的靖南王王府,为了确保自己后半辈子平安,也会哀求朝廷把他们搬离云贵之地和福建。

康熙毕竟年轻,他下令三藩同撤,想来个一次性解决。

而康熙朝的大臣们,也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撤藩事情太大了,即使不担心吴三桂,也要担心三藩撤离后当地留下的政治真空。毕竟残明势力没有全部清除,万一局势不稳,难道还哀求吴三桂、耿精忠率领原班人马重新返回不成?

如果说吴三桂有贰心,根本没有证据。平西王大功赫赫,确实也不能故意抓他的把柄。而且多年来,吴三桂派儿子和谋士在京城抛撒无数金银,和许多大臣私人关系密切,这些人也都暗中偏向吴三桂。所以,清廷廷议之时,大臣们的意见才如此截然相反……

清朝有个文学王爷叫昭梿的,写过一本笔记《啸亭杂录》,记载康熙如何天纵英明,铁下心来就是要撤三藩,并且当时就对大臣们说:

吴、尚等蓄彼凶谋已久,今若不早除之,使其养疤成患,何以善后?况其势已成,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先发制之可也!

这种记述,完全不符合当时的情况。康熙当时还很年轻,根本想不到撤藩会造成三藩造反,更想不到为清朝效力多年的吴三桂会敢于首先发难。

吴三桂的思维,其实属于正常人的正常思维。他估计康熙帝和清廷大臣们一定会挽留他,允许他继续在云贵独当一面。事实证明,吴三桂的估计大致没错,多数大臣都不同意撤藩,特别是撤掉吴三桂的平西王吴藩。

但是,吴三桂低估了康熙的意志。一个年过花甲的持重老臣和一个刚刚亲政的青年皇帝,他们的想法判若云泥。皇帝康熙就是要撤藩,所以,吴三桂上疏自愿撤藩的结果被刘玄初言中。

怀着焦灼和渴望,吴三桂等待着朝廷的批复。如果皇帝驳回自己申请撤藩的奏疏,吴氏家族显然就能够世守云南,起码自己这辈子尽可以安养天年了。但事与愿违,待驿站官员把康熙批准撤藩的命令送达昆明之时,吴三桂当时几乎摔倒在地——皇帝真要撤藩!

关外寒风凛冽,如今这老身子骨,哪里能承受得起呢……多年来的苦心经营,眼看就要付诸东流,吴三桂确实心有不甘。不仅仅是吴三桂不甘心、不高兴,多年来跟随他转战四方的将士和家属更不甘心,更不高兴。家,立在这里;田地,买在这里;宅邸,建在这里——忽然之间,随着平西王藩镇的撤销,这些东西都要马上失去了,能不让人扼腕、发指吗?

如果回到关外,平西王吴三桂的王爷头衔,仅仅是个头衔而已,也就是一个手中没有任何权力的富翁罢了。由此,这些部属政治上的靠山丧失不说,在云贵地区赖以为后世子孙谋取长久利益的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将随着撤藩和搬迁、安插而消失无踪。因此,朝廷的撤藩令,对与吴三桂有关联的属下来说,就是一种对他们现有权力和利益赤裸裸的剥夺,让人不能忍受!

对吴三桂来讲,抗拒肯定是一种选择。但是抗拒,就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对自己数十年来在清朝所得荣耀的舍弃。为此,吴三桂多日不眠,苦心思虑。

然而,性格决定命运!如果吴三桂是尚可喜、孔有德、耿精忠,或许就此急流勇退了。厮杀半生,儿孙又皆有皇族血统,身为皇亲国戚,悠游山林,含饴弄孙,无欲则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吴三桂内心深处,最大的欲望除了在乱世中追求生存外,就是勃勃的权力欲了。

一旦失去了云贵,所有的富贵荣华,全都是虚假的摆设。作为一个王爷,他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面对康熙帝的背信弃义,思及自己对清朝得国所做出的贡献,吴三桂的愤怒终于超过了忧虑和迟疑。从家族、下属以及自己有限的未来考虑,就不能这样轻易让朝廷把权力和利益全部剥夺!

…………

云贵地区,吴三桂及其部属惶惶不安、愤怒焦灼的时候,北京的康熙皇帝志得意满,不停催促兵部、吏部和户部赶紧做出撤藩的具体规划,趁热打铁,完成有关三藩的安置和回撤任务。

三藩之中,由于吴三桂势力最为重要,康熙还专门选派礼部右侍郎折尔肯、翰林院学士兼礼部侍郎傅达礼为钦差大臣,代表自己专程前往云南,并携带自己的亲笔手诏一封交给吴三桂。

这封手诏,与其说是诏命,不如说是一封皇帝给臣下的亲笔感谢信:

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咸赖师武臣力。及海宇宁谧,必振旅班师,俾封疆重臣,优游颐养,赏延奕祀,诚巨典也。

王镇守岩疆,厥功懋焉。但念年齿已高,久驻遐荒,眷怀良切,故允王所请。王其率属北来,慰联眷注,庶几旦夕觏止,君臣偕乐。至一应事宜,已命所司筹庇周详,王至,即有宁宇,无以为念。(《清圣祖实录》)

话说到这个份上,康熙对吴三桂确实也算安慰到家了,基本上就是直言相告:只要你撤藩,先前为我大清立下偌大功劳,必当酬报到老,子孙富贵,君臣共乐,万事大吉!

派出折尔肯等人后,康熙还马上委任宁夏总兵官桑额为云南提督,调陕西总督鄂善为云南总督,并且预发三藩官兵六个月饷银。从官方角度看,可以说是关怀备至,考虑周详。

当时康熙只是想把事情办得圆满,不扰民,不劳兵,却没想到吴三桂会怒而起兵。而从吴三桂本人来说,撤藩令下,想到自己年迈花甲,忽然进退失据,内心还是无限酸楚。而自己长子、长孙都在北京当人质,还没有立刻就下造反的决心。

形势比人强。朝廷撤藩,绝对不仅仅是对吴三桂吴氏家族利益的损害,他属下几万人,群情汹汹,各个激愤——为清朝拼死这么多年,朝廷如此言而无信,说撤就撤,兵将们开始怀念起故明来,心中更加认定清朝最高层忘恩负义,兔死狗烹。

于是,包括吴三桂的侄子辈在内,其亲信将领和谋士们皆激劝吴三桂起兵,并且暗中劝告说,只要能够事先把吴应熊弄回云南,起兵后再不济,吴三桂也能和清朝中分天下;如果束手听命回到辽东,来日清廷找碴儿寻罪,不仅仅是吴三桂,他们都只有跪地挨刀的份儿,任人宰割!

看到军心可用,吴三桂大为高兴。但是,自己本来子嗣就不多,长子长孙又皆在北京,如果贸然起兵,成败不说,谋逆大罪是要诛族的。如果儿孙被清廷处决了,自己即使日后当了真皇帝,帝位又传给谁呢?

吴三桂想到的,他的手下也早想到了。为此,在胡国柱的建议下,吴三桂派出几个心腹,携带大批珍宝,秘密前往北京,在密加贿赂各方人等的同时,竭力劝说吴应熊赶紧回云南。

见到吴三桂派来的密使,吴应熊知道父亲要下手了,一时间内心无比凄惶和迟疑。作为朝廷驸马,他在北京居住多年,留恋禄位不说,最舍不得的是公主老婆和孩子,所以,这位平西王世子日夜哭泣,犹豫不决。

看到平西王世子如此怯懦,吴三桂派去的人知道一时半晌也劝不动他。无可奈何之余,这几个人只得趁吴应熊不备,以诱拐的手段,把吴应熊一个妾生庶子吴世璠匆匆带回了云南。

看到吴世璠安然到达昆明,吴三桂老怀有慰,开始积极考虑起兵。

作为统帅级人物,吴三桂审时度势,并与身边的参谋合议,还是觉得自己起兵之后胜算比较大——第一,多年征战,如果比战斗经验,在当时的清朝,很少有人能和自己比;第二,自己手下将士皆百战精兵,战斗力没有问题;第三,云南地险财富,根据地稳固;第四,不仅仅在云贵地区,外省也有他的党羽和嫡系为官为将;第五,事到如今,清朝那些能征善战的满汉宿将凋零殆尽,没什么军事人才能够和自己角力。何况,当朝皇帝年少,更没有打仗的经验……

待吴三桂主意已定,康熙帝派出的钦差折尔肯一行也抵达昆明。此时的吴三桂,依旧礼敬非常,对待皇帝钦差恭敬加孝敬,表示自己和手下人正在积极准备撤藩搬迁,让折尔肯等人稍待时日。

当时,担心手下将士思想准备不足,吴三桂不敢仓促行事,不得不容忍钦差大臣发号施令。于是,他明面上恭恭敬敬地拜受朝廷的撤藩诏令,暗中加紧策划起兵。

造反和宣布造反,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手下将领、兵士都知道即将撤藩,于是,吴三桂大摆宴席,摆出一副和手下兄弟喝“断头酒”的架势,先渲染气氛,鼓动情绪。

酒至微醺,吴三桂未言先叹,开始对将士们“掏心窝子”:

“老夫与诸位一起共事快三十年,如今天下太平,我辈已无所用。唉,云贵之地即将远离,回京之后,再迢迢出关,等待我们的不知道是什么呢……今日,与诸位纵欢畅饮,他生有缘,定当再会……”

言至此,吴三桂哽咽在喉,泪星频闪。看到平西王泪洒面颜,须发苍然,在座将士皆悲从中来,不能自已,顿时大放悲声,一时间哀声动地!

“吾辈生死,惟王爷所命!”

就这一顿酒,吴三桂感到内心安稳,知道手下将士可用。接下来就是如何保证顺利起兵的问题。

事情未发,吴三桂就暂时稳住康熙的钦差折尔肯和傅达礼,没事还假装和他们商量行期,暗中却磨磨蹭蹭,借口多多。

平西王毕竟身份尊贵,即使钦差也不敢明催他。为了迷惑清廷,吴三桂还给康熙上疏,假装要求在关外为手下增拨土地。康熙接疏奏还挺高兴,马上照准。

此时的吴三桂,撤藩前“要条件”,其实是麻痹在昆明的钦差和北京的康熙,准备在起兵之时能够实现突然一击,给予清廷最沉重的打击。

既然决定起兵了,肯定要商量起兵的名义问题。清朝在当时的统治基本都已稳定,吴三桂贸然起兵,如果没有正当的名义,那就是谋逆,就是造反。

吴三桂的谋士刘玄初有远见,表示说:“明亡未久,人心思旧,应该择立明朝皇族后人,奉其为帝,然后东征,如此,各地老臣宿将,定能誓死为前驱!”

对此,吴三桂最为重要的谋士方光琛却有不同意见:“当年王爷出关向多尔衮乞师,和闯贼一战,目的在于为崇祯帝报仇,天下人都能理解;而后,永历帝窜到缅甸,王爷想方设法把他擒杀,当时的行为,已经无法向天下人解释。如今,以王爷的军事实力,恢复明朝不难。但成功之后,我们真能继续让明朝的后人当皇帝吗?先前为时势所迫,王爷不能自始至终当成明朝忠臣。但篦子坡之事,做一次犹可,还能再做第二次吗?”

方光琛所言很重。确实,擒获永历帝并将其缢死于篦子坡,乃吴三桂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道德污点。现实摆在面前,如果这次起兵拥立明朝后裔,功成之后,是否再干一次篦子坡之事呢?这意思是说,大军起事,利用完了明朝皇帝之后,是否还要把拥立的明朝皇帝第二次弄死呢?

听方光琛此番言语,吴三桂眉头紧锁,沉吟久之。他深知,自己缢死前朝永历帝之事,历史是不能原谅他的。为此,他决心自己单干,不再以恢复明朝为名义。

商议之后,吴三桂自立名号为“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然后暗地寻找工匠,把此名号铸成一方黄金大印,准备起兵后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