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民间秘密力量的暗流涌动

清末会党势力及各类“邪教”对清政权的侵蚀

清王朝的覆亡,连它内部的旧官员也承认,是亡于新军、会党和革命党的联手打击。由此可见,会党组织在清末政治中的重要性。

远的不说,太平天国时期,以小刀会、天地会为代表的会党组织就多次在各地武装暴动,给清政府以极大的震撼。1853年,上海小刀会攻占上海十七个月。1854年,广东的天地会大起义更是声势浩大,三粤大地到处都是会党香堂的旗帜和标语、揭帖,他们各处屯聚,杀掠不已。

作为中国近代史上重大事件之一的1910年“长沙抢米风潮”,更是到处可见一支头裹青包巾、一身青衣打扮的神秘人物。这些人,属于当时的“白莲在理教”教徒,乃湖南哥老会的一个分支。他们与当时的“洪江会”“洪福会”以及哥老会的另一个支派“洪天保派”,都是抢米风潮中最积极的参与者、组织者和策划者。在“喊打则打,喊烧则烧”的暴力运动中,他们不仅烧毁了湖南全省二十一个州厅县的清朝地方政府的衙门、巡警局以及洋人的教堂,还焚掠了各国在长沙的洋行、企业、公司等四十多处。根据官府统计,打砸抢烧造成各方面的账面损失,就达八千多万两白银。

辛亥革命前党人的组织工作,最通行的,“其方法不外借会党之声气,以鼓舞军学界,复以军学界之名义,歆动会党”。(陶成章《浙案纪略》)

讲起清朝的会党,首先就要说天地会。

天地会本来是成立于清朝初年的一个反清复明的组织,此后一直不断秘密煽动起义,最有名的有1787年台湾林爽文起义,1832年广西天地会起义,1841年湖北崇阳县钟人杰起义,1847年湖南雷再浩起义。

太平天国起事前,会党在清廷严厉镇压下,本来几乎销声匿迹。趁着太平军入浙,南中国的会党气焰复炽,无岁无之,特别是广西的“大成国”起义和上海、福建一带的小刀会起义,给人印象深刻。清末的陕西,更是哥老会活动的高发地带,其势力遍及全省并蔓延全国,会名不一,山堂名号不一——平洋党、金钱党、祖宗教、百子会、黑旗会、红旗会等,人众多达百万。

青帮和哥老会的形成时期,大约都在咸丰、同治年间。青帮,最初是由信奉罗祖教的漕运粮船水手行帮组织演变而成。至于哥老会,也称“红帮”,是在长江中下游木帆船水手行帮组织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由大江两岸其他秘密结社组织,如青莲教、江湖会、仁义会、边钱会等长期融合而成。

天地会、哥老会、青帮虽然分属于三个不同的系统,却有着相同的结社动机和类似的群众基础,这些会党帮派的活动方式,也因此有着许多交叉叠合之处。在清统治时期的长期衍变过程中,它们不断互相融合。

鸦片战争后,巨额的战争赔款不说,帝国主义在中国开始倾销商品,大批手工业者纷纷倾家荡产。甲午战争以后,列强又在沿海、沿江各省市大肆兴办洋行、银行、工厂、矿山等诸多企业,对中国传统的经济形态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中国传统农村的自然经济迅速解体,大批农民和手工业者纷纷破产失业。此外,太平天国运动被镇压后,大批地方乡勇被裁撤,加上原先各地的起义队伍逃散流离,因为战争而背井离乡的民众四处游走,致使流民问题极其突出,各种社会矛盾日益加剧——正是在这种大环境下,秘密会党勃然而兴。

这些会党的所作所为,绝非是教科书上简单的语焉不详的“反帝反封建”——他们之间,往往没有组织联系,彼此相仇,互相械斗,四处抢掠杀劫。在这些组织中,绿林强盗习气严重,纪律松弛,缺乏政治远见,散漫盲动,成员复杂,特别是那些被遣散的兵勇和无业流民,肆意劫掠,仇杀报复,对当时的中国社会其实造成了很大的、盲目的破坏。

孙中山对他们的看法,可一语道破革命派对他们的利用目的:“彼众皆知识薄弱,团体散漫,凭借全无,只能望之为响应,而不能用为原动力也。”(孙中山《革命原起》)

而武昌的革命党人,一向认为会党“发难易,成功难;既成而嚣悍难制,不成则徒滋骚扰”。(杨玉如《辛亥革命先著记》)正是看中了天地会(洪门)的反清宗旨,革命党人才一直与他们进行联络,但骨子里,他们都对这些人十分警觉。其中,陕西的革命党则更明白表示,联络会党起义,只是想避免革命发起后他们的破坏作用。

可见,在革命党的各级领导人中,对会党势力的看法非常矛盾。一方面,他们认为从会党那里能得到最迅捷有效的响应,容易取得相帮的速效;另一方面,他们又鄙视会党,觉得那些人孤陋寡闻,脑子里面还仅仅是想着恢复“明太祖、洪天王”的江山,根本不懂得任何共和真理。

貌合神离下,革命党人对会党组织以利用为主,并纷纷亲自加入会门当“龙头老大”,借此取得对方的信任。

纵观革命党人发动的起义,无论是1895年广州起义还是1911年黄花岗起义,无论是武昌起义还是四川独立,几乎每一次起义和造反都少不了会党的支持。特别是萍浏澧起义和辛亥革命中陕西、贵州独立,会党组织的加入成为成功的关键。

从组织角度说,从海外的兴中会开始,一直到武昌新军中的文学社,一直有会党成员的身影。

会党的力量,蔓延滋生,让当时的清政府防不胜防,徒发哀叹:“此间乡民,兵到即民,兵去即匪,可恨之至!”(《袁统领第四次致赣抚电文》,《辛亥革命》(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对于革命党、会党以及群众之间的联动关系,清末的江苏巡抚陈夔龙(终任直隶总督)最有心得:“长江一带,各邦匪徒本众,孙文逆党亦多,不独联络勾结,固属滋蔓难图,即使各不相谋,而闻风响应,为患何可胜道!……第逆党可忧矣,不与盗匪合,其势尚孤,是锄伏莽急于治逆党也;盗匪可虑矣,不与饥民合,其患犹小,是抚穷黎急于诛盗匪也。”

陈夔龙奏折中的“逆党”,指革命党;“盗匪”“伏莽”,指会党;“饥民”“穷黎”指穷苦无依的百姓。他恰恰道出了当时革命党、会党、百姓之间的三角关系,明确指出了会党在其中的中介作用和影响。

确实,如果没有会党的介入和深入参与,辛亥革命的成功不可能那么迅速。特别是陕西、湖南、浙江、贵州、四川等地,如果没有会党,独立成功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在长期与清廷为敌的基础上,会党分子建立了严密的、完整的组织系统,制定了无比严格的纪律约定。清末,他们在革命党人的指导下,在不少地区实现了大联合,能够做到一方起事,八方响应发难。只有在最后关头,会党的一些领导者才从多年以来的“反清复明”旧框框里面跳出来,进入了“资产阶级革命”的新轨道。由此,他们参与的斗争开始与旧式的会党暴动大有分别,减少了行动上的破坏性和意志上的盲动性。

不过,会党毕竟是会党,辛亥革命时期,陕西、四川的会党势力帮助革命党人取得成功后,他们不是继续协助去稳定地方秩序,而是为非作歹、胡作非为,常常引致地方混乱,形成了新的恐怖局面。

最典型的,当属陕西。哥老会头目们几乎都不识字,独立后各自占据“码头”地盘,气焰嚣张,鱼肉乡里,明抢暗夺,祸害地方,使得民心大失。在四川,赵尔丰交出权力后,“大汉四川军政府”成立,那些散布在城内的巡防军、陆军、同志军以及各种会党分子,在“革命”胜利后,皆以功臣自居。这些兵哥、地痞,不少人花天酒地,在城内为争妓女大打出手,整日持枪拥械,招摇过市。特别是哥老会的“袍哥”们,他们相互打杀,互有死伤,最终引起地方大乱。

从思想方面看,会党成员的幼稚低下,有时候甚至让人感觉啼笑皆非。以萍浏澧起义为例,革命党发出一份檄文,其中尽表同盟会的宗旨:“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而与此同时,会党头目也让手下的腐儒冬烘胡诌了一份《新中华大帝国南部起义恢复军布告天下檄文》,内容荒谬离奇,不伦不类:“……毋狃于立宪、专制、共和之成说,但得我汉族为天子,即稍形专制,亦如我家中祖父,虽略示尊严,亦不过望吾辈之肯构肯堂,而非有奴隶犬马之心。我同胞即纳血税,充苦役,犹当仰天三呼万岁,以表悃忱爱戴之念。”(《辛亥革命》(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除此以外,当新军在湖北活动的时候,长江一带的会党大头目张伯祥竟然提出要把同盟会的“平均地权”改为“平均人权”,最终还竟然得到共进会的同意,极大地降低了革命运动的水平。(杨玉如《辛亥革命先著记》)

民间教门对军事、政治方面的影响,最显著的在于“妖法”和“厌胜”两种形式。近代战争中,连与西方正规军交战的清朝军将,也利用妇女月经污布、屎尿等作为厌胜物品,在与洋枪洋炮的比试中想以此来取胜。其中最“经典”的战例,当属虎门失陷后参赞大臣杨芳,他让人在江上用排满屎尿木桶的木筏迎击英国铁甲舰。

当清朝大臣面对近代威力巨大的火炮惶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已有的经验不能帮助他解释那个未知世界的新事物,瞠目结舌之际,就只能想到民间教门和邪教的妖法。当一个王朝的大臣们开始使用这些伎俩的时候,我们感到的不是可笑,而是那种隐藏在历史背后的令人心痛的黑色幽默。

纵观秘密会党的基础,主要是那些一直被疏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游民群体。这些人形形色色,包括江湖郎中、民间艺人、舟楫水手、僧侣乞丐,以及那些没有固定职业的破产农民、游勇散兵、城乡棍痞等。相比于文化层次较高的群体,会党分子肯定缺乏清晰的理性思维,基本处于一种高于生存本能而低于逻辑运筹的精神状态。

由于一直是文化贫困的群体,会党成员的情感、愿望、价值观念、道德风尚,自然是他们极为低下的经济地位、社会地位的具体反映,所以难免有着强烈的唯利是图欲望和实用的雇佣意识,且时常表现出来。

如果对晚清各阶层进行缜密分析,可以得出这样令人惊讶的结论:无论是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还是辛亥革命,在对广大底层群众的影响方面,都比不上那些会党发动的基层暴力活动。没有经济基础而引进的“民主”“自由”“平等”这些字眼,对于数亿处于群氓状态下的清朝百姓来讲,远远不如“反清复明”“杀洋灭教”“均田均粮”等标语式的口号那么鲜明和亲切。在千余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空,乡村气息浓厚的歌谣、谣谶、揭帖、咒语等更加深入人心。

成长初期,秘密会党的政治组织色彩并不浓厚,这种游民阶层反抗意识的萌动,在于他们在社会中长期以来受歧视、受排挤、受压迫的亚文化群体地位,所以才会产生与现实统治相对抗的政治心理。会党分子早先最理想的境界,也不过是营建一个《水浒传》中所描述的“八方共域,异姓一家”的大同平等社会而已。

这种政治上“越轨”的信仰集团,同中国农村的传统家长制一拍即合。它们不仅仅融会儒、道、释三教,更多的是吸收了民间的迷信、民俗,杂糅交错,自成体系。它们脱胎于正统宗教,反映了痛苦小民的彷徨无依,成为无数人的精神信仰和支柱。而农村小生产者长久以来为了生计和互助而结盟的风习,在清末大量流民的社会背景下,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如溃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处于困苦生活状态下的小民,特别是农村地区的乡民,生活在一种中世纪的状态中,而西方列强的入侵,打破了昔日基本闭塞的生活,使得死水微澜式的生活更加难以忍受。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饱经威胁,在精神上无可倚恃,而民族、政治方面的高压,最终使得长久以来的压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情绪化宣泄,在正统的教化失去威力的前提下,他们纷纷加入教门和会党组织。

所以,平素看似麻木如牛的小民,在骤然失控的社会中,在“天朝”尊严被列强削剥殆尽的情形下,爆发出令人瞠目结舌的狂热和躁动,昔日的小心翼翼和拘谨木讷,一变而成为放纵和破坏。

应该看清的是,游民阶级没有自己独立的政治思想体系,不能体现新的生产关系。即使在清末那个天翻地裂的时代,分散、落后的经济地位以及蒙昧、闭塞的文化水平,也决定了他们依旧摆脱不了传统的皇权主义。

所以,如果说秘密会党具有某种政治意识,也不过是感性经验的意识,绝非理性批判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