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剑拔弩张
“太尉,您怎么会允许楚王司马玮入朝?此人性情刚狠,胆大妄为,其属下长史公孙宏、舍人岐盛,好乱乐祸,常暗中教唆他行险恶之事……此人来洛阳,大非好事!”
侍中傅祗满脸乌云,也不顾杨骏身边有别的大臣,质问般直接问。
杨骏刚出太极殿,才上罢早朝。他徐徐缓行间,正与太保卫瓘、少保和峤以及尚书郎索靖闲言,似乎是在与诸人谈论书法。
卫瓘年逾七十,和峤也已六十开外。这两个人在京城久历世事,非常严谨。闻听傅祗此言,皆抚须不语。武帝在世之时,此二人相继入谏,劝说武帝换易太子,一直论不见纳,深为皇后贾南风及贾氏家族所憎恨。
尚书郎索靖,时值壮年,言语直率。听到这个消息,他扭头看着杨骏,正色说:“武帝崩时,朝廷曾下诏召楚王司马玮为卫将军,还加他侍中、行太子少傅的荣衔……当时崇礼宗室,目的在于安定人心。武帝葬礼过后,楚王地位微妙,朝廷很快就外放他到镇就藩,不知道太尉您为何又唤他入朝?”
杨骏对傅祗和索靖的话根本没有在意,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楚王司马玮好刚斗狠,在武帝诸子中尤其难制。近期我本来正想办法召他入朝控制起来,给他个散官做,不想让他有机会在荆楚之地扩充实力,怕他日后尾大不掉。如果忽然召他回京,我还真怕他起疑在外面闹事,正犯愁呢,岂料他自己主动上表,要求入朝觐见皇帝……嗯,对了,我顺便还把武帝另外一个儿子、都督扬州诸军事的淮南王司马允一起也召入京城。武帝这些儿子,皆英武不凡之辈,还是把他们放在京城吧,如此才让人安心。”
“此事嘛,恐怕太尉公有欠考虑……”卫瓘元老重臣,历事繁多,不禁忧心忡忡起来,“近来,听闻楚王与宫闱间多有往来,东安公司马繇,也在京城到处活动,他与宿卫将领多有勾连……宗室诸王,哪个不安分,京城都会出大事啊。”
杨骏一脸怡然,对卫瓘的话并不入耳。
杨骏为人心胸狭窄,他与卫瓘二人,同朝多年,一直面和心不和。武帝在世时,杨骏曾暗中派人上疏,指摘卫瓘的儿子卫宣纵酒好色——卫宣乃驸马,娶武帝公主在家,为人行事确实很不谨慎,数犯酒色之过。杨骏派人弹劾卫宣,意在卫瓘——他不想朝中有卫瓘这样德高望重的人与自己掣肘分权。杨骏心中认定:如果促成武帝的公主与卫宣离婚,卫瓘因为管教不严的过失,应该会自请逊位离职。
果然,此事出来后,武帝对卫宣大发龙威,迫令公主搬离卫府还宫居住。作为驸马的父亲,卫瓘对此大为惭惧,赶忙上疏,告老逊职。杨骏不依不饶,暗中嘱咐有司逮捕卫宣下狱,想进而免掉卫瓘官职,让卫氏家族难堪。武帝厚道人,很念旧,依旧下诏给卫瓘晋位太保,让他以公爵荣衔退休。不久,卫宣患暴疾而死,此事终算告一段落。
即便杨骏如此排挤自己,卫瓘内心对这位太尉并无太多怨恨。这位老臣觉得,杨氏兄弟专权之心很大,其他非分之想却无,于国家并无大害。
几个人说话间,杨骏回头,看到石崇、潘岳下朝,就招手唤他们近前,一起闲话。
杨骏指着殿外一棵梅树,对众人赞叹那冬日怒放奇梅的风姿。只见盘绕颀斜的虬枝上,寒梅傲然绽放,散发出阵阵凛冽的香气。
天气很冷。殿外的花草树木都已凋零,那数棵百年老树的树干上,依旧蒙着昨夜的一层雪花。在阳光照射下,梅枝下面垂挂条条冰凌,晶莹剔透,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空中,刚刚露脸的太阳,四射出道道金线,使得梅树下面显现出黯淡的阴影,香气,越发浓郁。
殿庭积满白雪的草坪,被忽然钻出云层的万道金色阳光一照,如同锦缎中的金线图案一般,斑斓满目。
面对此情此景,潘岳随口咏道:“烈烈玄飙起,粲粲繁霜凝。劲风回白雪,长川激素冰。秋节良可悲,百华咸萎落。堂前柳随风,疏林树萧索。左揽又翠羁,右抚犀象鞍。泛泛江汉萍,飘荡永无根。”
杨骏合目,不停点头称好,问:“安仁,此诗是你近作吗?”
石崇在一旁哈哈大笑。“此诗不是安仁所作,乃高阳王司马睦长子司马彪所作。司马彪自幼好学,可惜他好色薄行,最后连高阳王世子都做不成,被朝廷封了个公爵……福兮祸兮,司马彪从此发奋读书,博览群籍,现在,呵呵,他诗歌作得大好……”石崇一边说,一边瞥了白发苍苍正拈梅而嗅的卫瓘一眼。
卫瓘怔忡了片刻,手中梅枝略颤。石崇口中所讲“好色薄行”四个字,让他想起了自己不久前死去的、玉树临风的驸马儿子卫宣……
石崇一脸高兴,紧走两步挨到杨骏身边,说道:“深谢太尉!您把府中两个鲜卑女孩赏赐与我,真国色天香啊。我给她们已经起了新的名字,一个叫绿珠,一个叫红绮。我让人调教她们,几年之后,待她们能歌善舞,善解人意,我再送返给太尉享用……”
杨骏笑着摆手:“季伦,还是你留着吧,老夫府内侍女够多,不劳石大人你费神……”
诸人边行边讲,很快就到了宫门外的大街上。
洛阳绚丽的冬日,路上结满冰霜,特别是被日光映照着的红彩斑斑的白雪,被来往行人马蹄踩踏,翻起阵阵轻纱似的寒雾。
司马门下,诸人正欲上车道别,忽然见那朱雀大街上,不远处来了一行人。这队人马,大概有几百人的样子,旌旗飘舞。为首几个人,均骑高头大马,沓沓而来。
渐行渐近,鲜衣骏马的几个人缓缓揽辔,驻马在杨骏等人近前。
细看来人,高骑骏马的四个年轻人不是旁人,正是楚王司马玮、长沙王司马乂、淮南王司马允以及东安公司马繇。
看到杨骏等人,四个王爷都有些发窘,一时间驻马踌躇。
依礼,司马宗室地位虽然尊贵,但杨骏是太后之父,卫瓘有太保之尊,和峤乃少保,他们的身份,都可以和司马宗室王公抗礼。
杨骏站立不动,脸色有些阴沉。他身后不远处几十个担当护卫的殿中司马武职,见状皆快步走近,个个按剑而行。
负责皇宫护卫的宫内禁卫军头目孟观、李肇二人,神情有些紧张,各自带数名随从,往杨骏处围拢而来,看上去好像是要保护杨骏。
潘岳、石崇、索靖等人官职较低,见到皇室三王一公,立刻很谦恭地向他们稽首行礼。
楚王、淮南王、长沙王以及东安公反应还算快,看见潘岳等人向自己行礼,就也立刻飞身下马。他们站定之后,依次与杨骏、卫瓘、和峤三人见礼。
长沙王司马乂年仅十五岁,字士度,乃楚王同母弟,身长七尺五寸,身材挺拔健美。他和哥哥楚王样子很像,只是这个年轻王爷的眼神更加清澈,而一身戎装,更衬得他格外勇武英俊。
长沙王向杨骏拱手,问候道:“半年多不见太尉了,太尉公鬓发添了不少斑白,为国事操劳了!”
看到这么漂亮的司马小王爷对自己如此谦卑问讯,杨骏内心中对宗室的敌意忽然削减了不少。他上前拉住长沙王的手,亲热地说:“太康十年,你被朝廷初晋王爵的时候,还是我进言武帝,给你长沙王爵号的啊。”
然后,杨骏转身,对满脸做出虔敬状的淮南王司马允说:“咸宁三年,殿下曾经受封濮阳王。太康十年,也是我向武帝建议,徙封你为淮南王,都督扬江二州诸军事。虽然都是王爵,王号不同,爵位不同,镇地大大不同!”
淮南王、长沙王年纪虽轻,对杨骏心内不满,但表面上礼貌都很周到,皆拱手向杨骏致谢。
淮南王司马允身长八尺,年纪比楚王小一岁,时年二十岁。与他的两个同父异母兄弟楚王、长沙王相较,司马允脸型较方,满脸刚朗气质。特别是他身后背着的一张雕漆长弓,更显衬得他勃勃英武。
“诸位王爷挟弓带剑,是要去演武场吗?”
此时,杨骏才注意到几个王爷皆戎装。充当他们护卫的随从,都手持刀枪剑戟。而率领那些兵士的为首两个人,都儒士打扮,骑着马,远远肃立,并未过来下马见礼。
这两个人,一个是楚王长史公孙宏,一个是楚王幕僚岐盛。
那公孙宏虽然着儒装,却腰挎长剑,紫红的脸膛油亮,一道细剑眉,斜插入鬓,满脸透着飒爽。前日王济丧礼,正是他用旗枪把刺客捅死灭口。
东安公司马繇在四个人中年纪最长,怕哪个王爷说话不慎有漏洞,就立刻警觉地回言:“回复太尉,我们几个人趁楚王等回洛京的机会,刚刚在郊外射猎玩耍归来,未及向朝廷禀报……”
杨骏连忙摆摆手:“无妨,无妨,诸位王爷好好休息,最好先入宫觐见陛下。待我得空,一定与卫瓘、和峤二位大人共摆筵宴,招待诸位殿下。”
几个王爷所骑乘马匹躁动着,它们闻到洛阳熟悉的气味,很兴奋;它们踩踏着积雪和地上散发出浓烈的沉闷气息的干枯落叶,纷纷扬蹄,快活地小步兜圈走了起来,不停打着响鼻。
楚王等四人骑上马,在马上再向杨骏等人拱手施礼。然后,他们绕过诸人,经过落满白霜的巍峨宫殿外门的门楼之后,鞍座咯吱咯吱响着,几匹马小跑起来,往宫内方向驰去。
马蹄铁的声音,在寒冷晴空下显得尤其清脆、刺耳,令人心碎。朱雀大道两旁,有几大片不久前由融雪水洼结成的薄冰,熠熠生辉。一些冻结的草茎,缠绕在冰面上,在正午阳光下,如同道道白色的流火,诡异地闪烁。
杨骏、卫瓘、和峤等人,望着几个王爷背影消失后,皆若有所思。
“替我拟旨,撤掉楚王、淮南王两个人的都督荆楚、都督扬州诸军事的职位,再给他们两个人都加个侍中的虚衔。嗯。一定要趁他们进京的机会,把他们都留在京中,不再让他们回藩地折腾……”杨骏对潘岳吩咐道。
傅祗追问:“楚王、淮南王所带的这么多兵士怎么办?应该马上解除他们的武装,勒令那些军士归京兆统管……”
索靖插言:“东安公司马繇绝非善类,听说此人最近常与宫内的殿中司马等武弁往来,以饮酒请客为名,收买人心,太尉对他不可不防!”
杨骏鼻孔里面哼了一声:“连楚王、淮南王都成为笼中之鸟,东安公司马繇又何能为!算了,没有几天就到元日了,一切再等等吧,等过了新年元日再说……至于免去诸王兵权的诏旨,也不在乎早这么几天,反正这几个人已经在洛阳,狂龙入枷,他们在京城翻不起什么大浪……”
卫瓘、和峤两个老臣没有再多讲话,皆眉头紧锁。在与诸人拜别后,他们相继登车离去。
白云弄皱了洛阳的天空,太阳在粼粼微波似的苍穹中迅捷地飘移。在满眼白色、遍覆积雪的洛阳平原上,在光秃秃的树林梢头,罡风陡起,气势汹汹。一阵旋风刮过,杨骏头上的冠忽然被吹歪,许多覆盖在枝头上的积雪,也被吹落。
杨骏怔了怔,扶扶帽冠,在侍卫扈从下离去。
皇宫内廷方向,透过干枯无叶的树梢,隐约可见楼阙的覆瓦闪闪发亮,从青灰色高墙上,露出摇曳的锋芒。
手拍门楼下那两只成对的巨大铜驼中的一只,尚书郎索靖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不久之后,诸位当会看到,这两只铜驼,会陷于残阳荒草之中!”
忽然间,已经远去的楚王一行人中,有一人掉转马头,纵马而来,瞬间,他已经疾驰到潘岳面前。
来人一拉缰绳,翻身飞下马来,给潘岳下拜。
“潘大人,我乃谯郡人公孙宏……王武子丧礼,我已经见到大人在场……大人昔日在河阳为县令,多蒙大人提携于我,日后,倘有机缘,在下当报大人深恩!”
未等潘岳答语,公孙宏复纵跃上马,扬鞭而去。
“王武子之丧,原来出手杀刺客的人真是他!我当时看他就觉得十分眼熟,十多年不见,故人容貌有变啊……”潘岳受了惊吓一样,表情很复杂。
看到身边石崇一脸诧异,潘岳对他解释说:“咸宁五年,我到河阳做县令,公孙宏客居河阳,以力田为生。此人文采斑斓,善于鼓琴,可谓才艺双全,闲极无聊,我终日延请到县府,待之甚厚……我日后离开河阳,公孙宏再无消息。哪里想到,如今他已经成为楚王手下官属……”
石崇拈须,沉吟半晌。
与潘岳临别的时候,石崇踌躇片刻,掏出一个丝织的绣囊,塞给潘岳,低声说:“安仁,近期,洛阳可能有大事发生……倘若事急,立刻拆开这个绣囊观看,或许可救你一命!你现在不要打开看……”
潘岳的脸本来就白皙如玉,如今却因为深怀的忧虑,变得近乎惨白。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石崇递过来的锦囊,小心地揣在了怀中。